相同者的地獄:《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
7月
19
2023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陳藝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12次瀏覽

文 李時雍(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級研究人員)

空場中,被佔據以巨大建築體的局部,陡立的V型坡面銜接高低臺,躍下則來到延伸的長道,表面或顯粗礪,或映射金屬冷寂的光澤。視線高處的牆身則將劇場空間區分前後,唯上方一橫長斜傾之細柱,如穿刺般劃過。

李奧森導演的《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聚焦於警治(la police)既內涵而維繫當代律法,又以其決斷暴力之權力,超越法的弔詭為作品主題。這層暴力是歷史性的,當然,更帶有創作者所欲指向近十年全球性抗爭或佔領運動,如阿拉伯之春、Black Lives Matter、香港反送中等身體官能記憶。亦如「切割、破裂」等詞語,場中採移動而多焦切割的觀看,當首先進入的表演者Albert Garcia(並為動作設計)與王筑樺身著灰黑工作裝制服,上下於高低臺或斜面,自緩速平舉雙手,踏穩弓箭步,或揮動拳術之勢,隨諸表演者加進、愈迅即奔逐、穿梭圍觀人群。

帶著一種規格化無個性之移動身軀,銳器般摩擦的嘈噪雜訊聲響,片刻閃爍警示燈威迫的刺眼紅色霓光。導演由此帶領觀者返回警治暴力部署的現場:一人攀爬上另一人肩背摸牆而緩行;接續一段,演出者林素蓮將一面吸附油墨皺濕的黑旗,沿斜傾之旗柱伸起彷如主權者,不斷滴落場中的汙漬像黑血;又一段群體現身成縱隊,手持防暴盾在領導者口令下推進又或退後,並隨移步劃開攪亂了原佔據立足的觀眾空間。

導演李奧森復現施暴的警察身體,持續推進的隊形結構,二人分據、位移並持警棍重複又重複地向面前揮擊,如一具具賦形的暴力機器。作品在觀者自行移動的焦點,與燈光(曾睿琁)及聲響(羅皓博)調度間辯證展開。後段,更加進投影的長段落文字有如策展論述,闡述當代哲學對於警察暴力的批判思考,尤其它所具現的法的化身、內涵的例外狀態,它既是結構問題、又具現而獨一於暴力主體,「個人性的暴力如水面的波瀾,結構性的暴力是水本身。」字幕引自Johan Vincent Galtung;同時,也許對創作者更形重要則是,揭示出警治恆常是概念上的「他者」。

李奧森藉由其後表演者獨白,揭露《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作品形構歷程,乃源於大量匿名的警察訪談,以此為田野,面向觀眾的表演者說,聽老警察說明攻堅清場的眼光、暗號等技術細節,聽他們遭遇最初死者的感官感覺衝擊,聽他們勤務中削薄的個體性,如何在長跑中一點一點拾回⋯⋯;於此導演竟類比於編舞,其中技術性皆令身體柔順於「他者」的框架,陌異的生命經驗被帶回排練場,練習想像成為「他者」。

關於暴力,李奧森援引了《暴力拓樸學》一句:「有些事情從未消失,暴力就是其一。」此論著的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勾勒「恆存」的暴力之餘,更敏銳地指出,真正「消失」,即「他者」。他對於當代所謂「愛的終結」一說,因而理解為轉向一「他者的消亡」社會,曾經異質於自我的他者性,如今被捲入我對於我愛欲過度投注的自戀與憂悒的波瀾,一切差異性,在消費、享樂、數位媒體、社群關係中,被整平、被輕盈抹去,哲學家說,我們正陷於「相同者地獄」;又陷於過於透明的社會而終令想像消亡:「當今的藝術與文學危機,可以歸因於想像出現了危機,歸因於他者消失,也就是歸因於愛欲瀕臨垂亡。」(《Agonie des Eros》)令人聯想起世紀末小說家村上龍曾描繪「寂寞國的殺人」,今日編入為系統性的合法暴力。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構思暴力的過程中,回應韓炳哲「想像他者」,竟而顯露作品提問的猶疑和曖昧性。置於訪談的警察個體經驗,重塑為場中暴政化身的無個性身體,在移動式觀演間,對我而言,警察時而反成為引導推進的身體觀點,令人陷於暴力施予的感官位置;有些片刻,演出者又持棍對峙代身反抗者一邊的我,但謹守邊界,終究未達真實的碾碎似遭遇。而表演者自初始規訓規格化的動作主題,奔馳、跳躍,持防暴盾前進,以警棍揮擊,在反覆演繹暴力同時,反抗者受迫之人是否真能在凝視者的移動選擇中,現身或經歷?又如編舞與警治規訓的比擬,或也浮現著曖昧的問題性?

創作者確然有意為之,訪談時透露所思:「非偏袒向警察的那一邊,而是站在『中間』……應該這麼說,在相對理解警察後,透過這個他者、混合著原本抗議之聲,一齊質疑國家控制體性。」

然而,後段一段如王筑樺、林素蓮於長道、平臺上揭開的動作,也許提供了另一種想法線索。兩人幾乎剛硬固著雙腳,手臂卻經臉頰、肩側、胸前等上半身帶出柔軟反覆的線條,或似蝶翼之手勢。牽引其後表演者像重回第一幕場中,卻在聲響轉換為心搏般重拍音樂性與閃爍強光中,始有了人身的影子。

我想起《Political Mother》(2010)、《微塵》(2014)或《XENOS》(2018)曾經描摹的受壓迫者圖像;跨足視覺藝術與現場表演的李奧森另闢蹊徑,側繪法與暴力的「他者」。但相對「身為他者」,哲學家曾為我們指向的,更是存於我和他之間的他者性(Andersheit)或謂差異性。從「思考他者」出發的《切割、破裂》或仍可能陷於整平而同一之他者世界;卻唯有舞蹈的身體,透露的差異,我身的他者性,將帶著思考位移。

疑問被擲出之後,穿透制服與柔順身體表面下的差異生命,以切割、破裂、凝聚、混合於諸眾的差異。偏移曾經的「他者即地獄」,始偏離此刻的「相同者地獄」。

《切割、破裂、凝聚、碾碎、警察》

演出|李奧森
時間|2023/07/1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儘管「切割」、「破裂」、「凝聚」、「碾碎」各有不同狀態的張力,「警察」都像一個冷冰冰的句點,截斷了任何可觸發的想像;要如何想像警察?
7月
20
2023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