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美英(2022年度專案評論人)
開拓可能性或彰顯空間的個性?
近年越來越多的劇場演出已不單只發生於傳統定義的表演場館內,而是進入各種形形色色的室內或戶外空間。表演文本的發想也已不限縮在場域歷史紋理的連結,諸多天馬行空的敘事手法與故事內容,足可藉以顯露製作團隊如何思考並理解空間的個性,將表演與空間特色結合,或是開展出人意表的美感意趣。
與此同時,當越來越多的戲劇展演進入各種非典型空間之後,觀眾觀賞表演的過程、與表演之間的關係也產生了變化;長期穩固存在著的某種敘事展演的舞台框架設定、觀演的距離,隱隱然改變了、消失了、模糊了,或可說是開始出現各種因地制宜的狀態,隨之產生相對應的觀演關係。然而,觀演之間互相注目、交流的路徑,愈加需要重新檢視。
以2024苗栗店仔藝術節《房門前的一把手槍》為例,場地為當地早期的老派旅社、成立於民國40年代的新興大旅社,距離苗栗火車站步行五分鐘即可抵達,不難想像所在街道現狀看來安靜陳舊之外的過往繁榮。
節目開演前,觀眾集合於旅館一樓櫃台前,先了解「行前須知」,諸如此次的「沉浸版」演出,為近距離觀賞狀態,部分演出會安排觀眾分散進行等提醒事項。接著,前台人員向觀眾表達歡迎之意,宣告「這裡已經有些人被困在這,他們需要你,而各位將成為困在這裡人們的腦中思想,在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您的行動與話語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可能會成為他們的助力,也說不定,因此……」於是,觀眾開始閱讀線上節目單的角色介紹,被告知「請選擇你想先成為誰的腦中思想」,然後自行前往資料標示的所在房間。
房門前的一把手槍(好家在劇團提供)
此時觀眾所收到的角色介紹有三人:業務員/職業媽媽(所在:206號房間)、計程車司機/職業爸爸(所在:201號房間)、外送員/女同志(所在:「未知」)。
表演敘事對觀眾的設定?
面對這樣的設計,作為觀眾的我,一方面看似握有主動參與的選擇權,同時也意識到這將可能是一次難以避免無法看到全部情節的觀演經驗了吧。(一如人生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嗎?假設這包涵在編導發想的底層企圖,便期待能在表演行動展開後賦予較多的戲劇動作,確定更添雋永況味。)
有趣的是,原本當下我的第一選擇是對於所謂「未知房間」的好奇;然而,隨著開演時間靠近,始終處於等候狀態的我,臨時放棄這個選項,轉進201房,和其他觀眾貼身圍繞著床上沉睡的計程車司機。
等到一小時演出結束,大致明白整場戲的流程:從各個角色所在的房間啟動劇情,角色醒來後,對自己現狀大為迷惘,一番獨白後,各自為了尋找自己身在何處以及為何身在此處的答案,打開房門;赫然都在自己的門前發現了一把手槍,同時發現另外兩個人的存在,莫名所以、面面相覷,互相懷疑、爭吵,而且,三人意見相左;雖然都想離開此地,卻找不到出口,情急下猜想槍可能是離開的方法,便準備互相開槍。
在上述劇情進行的過程,通過三個角色的對話互動,慢慢揭露了他們彼此的生活困境與人際愛恨關係。觀眾們相隨相伴,起初和劇中人物一樣感到迷糊不清,漸漸跟著三個角色的對白走進荒謬的情境:「我剛剛不小心開了一槍,但他身上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人也還在」;「總之確定的是,我們這邊不是現實世界!」──這時候現場觀眾符合開場前的設定,和角色們的腦中思想同步,缺乏大局全觀的視點,身陷錯亂混沌,只能拼湊出三個角色處於穿梭陰陽、生死未卜的可能境遇,難以下錨定位。
觀後回看在此作品中,所給予觀眾的設定,相當適合一開始的懸疑狀況,既能同步同理角色內心狀態,踏上劇情的起點,也能合理解釋為何入戲的三位演員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緊挨著的觀眾們,而且全場大夥兒一起在二樓、三樓之間移動。
方寸之間,角色的建構與堆疊?
只是,敘事何以設定這三個人聚集在此地的前提,在情節展開後,似仍顯得原因薄弱,大略僅可感知並解釋為一個神奇的力量,讓角色們無可選擇地被放到了如此處境;因為在更多的對話和爭執後,一旁的觀眾們逐漸明白角色彼此之間的關聯,包括情感糾葛,以及一樣陷於生命低潮、極度混亂的生活,自溺於太多的人生問號:我是誰?我為何在此?我要往哪裡去?
根據前述觀眾的立場設定,隨著角色的表現,於觀演中,有些時刻彷如進入一場人生哲思與生活懸念的思辯。最後,在這個想像的世界裡,在許多的相愛相殺相恨表現之後,角色們終於看見也承認了自己的人生難題,萌生可以重新找回勇氣面對的希望,同時似乎也給了觀眾一個正向的結尾。
不過,當觀眾被引導隨著角色們移動於房間與天井之間,除了認知更多角色之間的愛恨怒嗔,如:計程車司機與女仲介的露水溫存、女仲介和外送員的曖昧情緣、外送員與同性戀人的掙扎(由仲介業務員兼任的女兒,是短暫出現的第四個角色,主要是呈現父女的對峙與憤怒)等。頻繁切段的情節搬演,持續快速推進的角色互動,實不利觀眾妥善跟隨「角色腦中的聲音」此演前賦予的任務設定。
以戲劇動作的處理而言,角色們最後怎麼找到了現場(困境)的出口,突然可以開心結伴離去的轉折,也稍顯過於簡易而突然。而且,始終被設定為角色腦中世界聲音的觀眾們,在中場後一方面已難追隨原先設定的劇中主人翁,同時忙於遊走的動線,直到此刻猛然看見已趨和解的角色們攜手迅速離場,一時不知如何因應。
若是回到作品題名與劇情安排,也不易揣摩編導的敘事設定:「一把手槍」的意義是什麼?是解脫的工具?是解答的線索?他們從「這裡」出去之後,會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彼此的關係──將朝什麼方向發展?
房門前的一把手槍(好家在劇團提供)
是以,面對角色的心理糾葛,觀眾大部分時間只能跟隨、旁觀,除了表演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有機會參與,發揮所謂「角色腦中聲音」的功能設定;即是製作單位於開演前邀請觀眾預先在一張小卡上寫上幾句話,作為鼓勵角色的建議或祝福。然後,劇中一段當角色爸爸感覺生命瓶頸、進退兩難時,便開始抽取觀眾書寫小卡內容,念出來成為台詞──就形式上完成了觀眾的參與式觀演體驗,進一步落實了觀眾為角色腦細胞的設定。現場觀演互動活潑,不過,由於臨時安插的話語,比較像是即興表演模式,戲劇效果難以預料,無法堆疊角色原有情緒,許多時刻傾向同歡共樂效果。
非典型空間表演中的空間共感?
另外,既然屬於非典型空間的表演創作,此次演出地點的選擇頗有特色──新興大旅社,富有歷史感的台灣傳統旅館,建築內部仍保有第一代創辦人所規劃的早期天井設計。從一樓上二樓的塑膠紅色雕花扶手、客房內的格局和棉被花色,樓層間鏤空的復古鐵花窗與裝飾物件,都還維持傳統樣式,氛圍溫馨而懷舊。
那麼,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得以感受觀演現場的空間特色,創造空間與表演文本互相交融滲透的美感,得以營造專屬這裡、「限地/現地」的獨特觀劇經驗。
《房門前的一把手槍》
演出|好家在劇團
時間|2024/10/06 16:45
地點|新興大旅社(苗栗縣苗栗市建國街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