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郁媗
我對鬼丘鬼鏟不算熟悉,僅在先前的國美館和空總C-LAB兩檔雙年展上看過他們的作品。印象中,他們是聰明的創作者,能巧妙地遊走在各類形式的邊界,選擇足以構為事件、文本並將之模糊,使其成為我們無法簡單歸類為錄像藝術的產物。
《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九十分鐘看下來也正如劇名提示般「不知所謂」,但在一頭霧水之外,或可盡情隨想。陳以文擔任講述者,他的聲音有種明明參與其中,卻置身事外的特質。關於話語的敘事層次在此展開,講述者不僅是在場的表演者,同時也是文字記寫者的分身,即文本中「請電影演員扮演我」、「我從不做夢」的「我」。銀幕則播映著年輕男子於狹小空嬉鬧的影像及另一段兩名男子在旅館接受指令的片段。在後者,取自殺人犯筆記的念白當中出現的監獄,則和此時的房間形成空間上的呼應,不過,場所與事件之間的連結難道立基於話語?話語意味著真實?還是透過言說使一切更加不可信?
影像和敘述者口中的詞句之間的關聯,看似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明晰,對我來說,那些詞句、隱喻散發著模糊的光暈,誘惑觀者盡力想出可對應的所指:拉丁美洲、暴力、政治。這看似是一場關於歷史與影像的拼貼術,但我們該如何將處理畫面中的影像、旁白、指令,牽扯到的事件?
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鬼丘鬼鏟提供/攝影陳藝堂)
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鬼丘鬼鏟提供/攝影陳藝堂)
歷史、影像與行為事件的拼貼術
下半場,是從一個循序漸進的詭異場景開始的:表演者分佈在座位周遭,他們模擬摔角的動作,或是以莫名的姿態出現在走道邊、身著布卡,形貌近似幽魂的人影,以及不斷在狹小觀眾席內逃竄的男子。或許,試著想像一場你我都參與其中的盛大降靈會,除了有來自各異時空的鬼靈正在迴盪,還有背景的子彈聲伴隨。我終於意識到,單以擷取過往片段來對應眼前發生的一切是行不通的,因為這些交雜的元素並不取自特定的明確時空,而是因為其外顯的暴力性而匯聚於此。接續放映的駐村作品《我可以瞌睡數百萬年》展現對睡眠、延宕的偏愛,另外,其拆解暴力使其成為線索、物件,再與影像鍛接的手法,不禁讓人想到電影導演阿比查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在黑暗中隱約閃現的「光」,在阿比查邦的作品扮演著既是照亮陰影也是遮蔽真實之物,是短暫點亮泰寮邊界暗影的煙花【1】,亦或是對光所帶有去蔽含義的倒反【2】;睡眠,則是光與暗的過渡狀態。阿比查邦極其耐心地等待事物的紋理浮現,但是,我不認為本劇創作團隊對經手的素材賦予如此細緻的呵護,那些「向觀眾投擲的不明暗號」【3】之所以有效,並非因為事物之間的潛在聯繫,而是仰賴形式。
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鬼丘鬼鏟提供/攝影陳藝堂)
創作團隊巧妙地運用各種元素製造一個可以有複雜含義的場合,媒介的混用使擴延電影的意象自銀幕溢出,而朗誦文本的風格則猶如澤巴爾德(W.G. Sebald)踏入波拉尼奧在(Roberto Bolaño)《2666》所描繪的世界後所寫下的隨記。仰賴形式與特定類型藝術的關聯,似乎任何事件都可以在這個空間找到屬於它的位置,可以輕易地將摔角、槍聲、警察連結到暴力,能夠接受影像和敘事的不連貫,卻不思索斷裂的原因。對我來說,《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像是階段性駐村的成果展,每個事物因為形式之網而產生關聯,而那些影像和文字之間的關係本還未得到適切的梳理,卻因為多重元素疊加使得一切雖不知所謂,但看起來算上合情合理。
老實說,我也對這場藝術事件百感交集,一方面我欣賞創作者的聰明巧思,另一方面對作品的完成度感到愕然,似乎有太多想說的想法,卻仍找不到恰好的詞語,或是某個能接起事物的影格。最後,若要用一句話總結《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到底是怎樣的作品——現實而非現時,理想而非抽象(real but not actual, ideal but not abstract)【4】。
註解:
1、阿比查邦,〈煙火(檔案)〉(Firefires (Archives) 2014)。
2、阿比查邦,〈畏光症〉(Photophobia 2011)。
3、改寫自節目介紹,「講者向觀眾席投擲不明暗號,啟動新的現場藝術事件」。
4、Deleuze, G., & Patton, P.. (1994).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New 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不知邊際、不知所謂事件》
演出|鬼丘鬼鏟
時間|2022/08/05 19:30
地點|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