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人類來來往往,新穎如現代洪流的開場,對比著下一幕宗教般神祕的情節。1993年由田啟元先生著作的《目連戲》,在2014年的這場儀式中蛻變,被重新定義。《目連戲》不外乎使人聯想到「目連救母」的宗教故事──目連見母親身受餓鬼之苦,借十方眾僧威神之力使母親解脫。然而在今晚,它被重新演繹為一段神秘的宗教語言,儀式性的口白與奔放的呼喊,打破宗教既定神聖不可破的教義,為觀眾帶來新的解讀。
簡潔的色調、幽暗的燈光、陰鬱的氛圍,數個木箱林立於舞台,毫無綴飾。假人戴著面具從旁穿越,三位女性成群、熙壤的走過──極其現代化的開場帶來了耳目一新與獨到的詮釋。狼狽不堪的流浪漢從旁走出,鬱鬱寡歡、畏縮害怕,不明的身世加深旁人的好奇。三位肢體整齊劃一、動作精準到位的女眾,細碎的念白此起彼落,揭開醜陋文明中一層層不被正視的幽暗面。當遠方一縷光源升起,場上那股塵封的已久鬱悶與悲傷,被法師句句淨心的咒語揭開了序幕。籠罩在大量宗教咒語之下,流浪漢放不下的牽掛、女眾對世間的憤慨、活得無血無淚的假人,一一超脫、淨化而昇華。
演員女眾之一,在劇情高潮迭起之際乍然墜落於地,一雙眼睛壓在平靜的表情上,無神而平行望向遠方。她的眼淚潸然而下隨之滑落臉頰,柔軟而淒美的淚水帶來一陣的騷動,劃破了寧靜。一聲後腦勺觸碰地板發出的聲響,隨著地心引力滑落地面的水滴為劇情帶來轉折。美則美矣,卻未料想到這份美麗伴隨一些風險。暗藏不住先前為釋放出眼淚而培養的飽滿情緒,淚腺不斷滲出一絲絲已盡力抑制的淚水。掩蓋不住的漠然神情,倒掛如新月般的脣形,像是身體的魂魄被偷走了幾許般,直接影響了後段的演出,使得上半段的精采可期顯得後繼無力。
劇中三位女眾雖不被定位為主角,仍如螺絲釘般堅守份際。其精準有力的表情、整齊劃一的肢體動作、乾淨到位的走位,加以三人為多的特性讓戲劇力度加倍擴張。她們將眼神堅定的投射在遠方,不特別固定於某一個觀眾。某種程度,其「宣揚理念」的意圖遠比兒女情長、純粹抒發情懷的小品來的意味深遠而更具實質意義。一場場節奏性的口白,制式如機器般的節奏,搭配循環不停的咒語,強烈洗腦風格的旋律帶走了人的複雜思考能力,抽乾了汙濁的靈魂。中段劇情傾洩而出的情緒,飽滿而厚實,讓人回味無窮。
服裝的設計極盡貼近劇情設定,稱得上合宜卻不甚妥當。流浪漢的破舊裙裝確實為角色真實度加分些許,但亦限制了演員的面向和自在。在蹲坐或較貼近地板的動作時,演員似乎無法以正面、大方而符合人體工學角度來面對觀眾。盤腿坐於地面時,她的肢體語言顯出一份揣揣不安,於是拉著裙襬、用手蓋住可能會走光的位置,削減了她精湛演技的火花。現實生活中無拘無束的流浪漢對比著一次又一次害怕曝光的手勢,尷尬、打破劇場幻覺之餘更是讓看的人也跟著不安。
兩位身著橘色連身服裝的假人一角,在未看過節目單之前提下,觀眾恐無法從其動作、猶如航太行業或消防人員之服裝下分辨其角色,或得知他們真實身分是「假人」。多半是為應和口白與台詞而生的假人,在這裡被妥善包裝設定為換景人員,並將其肢體合理的包覆在劇情中,雖未具必要性,其重要性卻不可抹滅。即使在劇中分量輕微,其訓練有素的默契卻增添了語言層面的爆發力,擴張戲劇表面張力。數大便是美,三位女眾加以兩位假人此起彼落的對白,讓《目連戲》的聽覺和視覺上的美感增色不少。
近期新興起的小劇場,對觀眾使用激將法已是一種習慣,因此當一聲聲此起彼落的呼籲發出,聽來好似一種責備或譴責,難免落入了俗套。然而,平心靜氣的打開五官與心覺,猛然發現這段喊話好似是在修復人們受傷的心,告訴你我另一個有選擇性的人生定義。重覆、混雜咒語又夾帶時事的呼喊,像是為萬物怒吼,又好比是為了讓人覺醒──這段細碎而有力密語,替耳膜帶來了平靜與溫度。堅定如石的眼神,加以演員一齊娓娓道盡對時代的疑問,在極佳的劇場幻覺下,觸動了觀眾共鳴,不禁對此產生認同。一雙雙靜謐的眼神專注著場上的動靜,內心忍不住產生了自我的對話,反思這齣戲給予的新理念。但也許是導演給的元素和想法太多,在思考未能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場上溢滿而出情緒忽然急轉直下,法師與流浪漢幾滴傷感的眼淚就草草收尾,留下一抹連餘韻的滋味都尚未品嘗到的悔恨,耐人尋味。若此劇能稍加十分鐘篇幅,相信更能為《目連戲》畫下一個完整的驚嘆號。
這是一場利用念白,打開人類難得乾淨、赤裸的五官來感受血淚、親情和黑暗面的淨化儀式。場上並無偶像崇拜,也未強調特定的神祇,只是單純以救贖和覺醒為目的,利用無特定的宗教模式、一句句神秘的洗滌換來人們的覺察和自省,超脫觀眾既定信仰。重新詮釋經典,其壓力與難度不在話下。不以學生製作先入為主的眼光而論,要如何將大量的宗教語言加入劇情,而不致搞笑、不落於荒誕、不造成疏離,又在有限資源限制下製作媲美專業劇團的演出,其導演手法及戲劇敏銳度實在高超,非常人可及。
《目連戲》
演出|臺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105級
時間|2014/06/08 19:30
地點|臺南大學榮譽教學中心D203多功能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