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混種的台式舞劇身體感——《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
1月
0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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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鏡玲(真理大學宗教文化與資訊管理學系專任教授)


舞蹈劇場是凝聚與延續族群記憶與指向未來的肉身紀念碑。舞蹈劇場反映了宗教信仰、大自然環境、政治權力與經濟力形塑下,肉身肌理與身體感的時代流變。台南雞屎藤舞蹈劇場的《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代表了一種從常民與民族舞蹈的在地特色,蛻變為新時代「台式舞劇身體感」的起點。

2021年12月18日我返鄉回彰化公投後,繼續南下,到台南市區看《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巧合的時機,在這個值得珍惜的台灣民主行動日,來到台南府城看這齣從小被告知代表彰化「磺溪精神」的民變英雄劇場版。被歷來台灣政權刻意遺忘的林爽文,直到最近,才開始獲得劇場界的重視。


歷史事件的多元視角

本劇延續了雞屎藤在台南陳德聚堂的前導創作《 誰是林爽文?》(2020─2021)的提問,舞者扮演時下年輕人,以華語為主、參雜台語,像瞎子摸象、又像戲耍的猜測與搜尋「林爽文」。接著現場進入一個彷彿幽暗、惡夢般、觀落陰的異世界。一個接一個觀眾不大熟悉的台灣民變領袖名字的字幕,在詭異電音一波波湧動下流逝,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群很像孤魂野鬼的舞者,發出像怒吼、又像嘔吐、又像苦笑、又像呻吟的聲音。舞台上有一尊圍紅布條、從《府城夜話》(2020)就默默存在、埋首抱膝的半抽象石像,隨燈光時隱時現。

舞者穿黑衣,有時頭綁紅布條或黃布條,有的身上掛香火袋,扮演不同敘事者,時而幽默、時而沉重,講述或演出一段段不同觀點下林爽文事件的傳奇。例如有大鳥與林爽文出世、以及祖墳風水傳說。或是,透過林爽文事件的鳳山民變領袖天地會莊大田的敘事,或是拉回現在。接著,出現有點嘲諷的成仁大學(不「成功」便「成仁」?) 教授在一場天地會研討會的發言,引出天地會祕密結社的入會禮。也穿插有連珠炮式的搞笑直播主,用攝影鏡頭和觀眾互動,在嚴肅氛圍中,製造輕鬆感。

再繼續加入乾隆皇觀點、尪姨金花觀點、學運街頭演講、林爽文被酷刑逼供觀點,到最後,從「江湖在哪裡?」將歷史事件延伸到身在「江湖」的你我,面對社會下層階級遭受打壓的草根社群,如果對抗是歷史的必然,爽文們,是否繼續現身江湖呢?


語言與口氣的複調

這齣舞劇細心處理了敘事語言的跨時代、跨族群、跨階級、跨性別。投影的字幕,提供了觀眾理解文言台語與北管官話的敘事線索。一開始華語為主的年輕人,一進入林爽文事件扮演時,轉為台語。進入身穿充滿古董級神衣的乾隆皇和清國臣吏觀點時,則採用北管官話口白與身段。到了尪姨金花觀點時,再繼續加入西拉雅元素的歌謠與舞蹈動作。一種角色多人扮演,舞者同時扮男扮女,另種性別化身體的展現。

在口白表達的形式上,敘述者口氣有時像講古先、有時像新劇、有時像歌仔戲,這些敘述口氣的混搭,凸顯了舞者在之前舞劇聲音訓練的累積,展現了不同於一般生理男性的劇場化台語。女敘事者在一兩句幹譙辭上,例如「駛恁娘勒?」,還帶有草根混搭文青的陰性優雅。

舞劇中唯一男舞者,也扮演女性口白,例如當敘述到林爽文之母因大鳥衝來,而感胎動時,男舞者轉換口氣,溫柔說出「尪欸,我有身了!」。這些語境符號在常民劇場裡的陰性言說,展現了跨越性別光譜的創意,值得鼓勵與期待。這些敘事多元文化的混搭,讓這齣舞劇不同於之前《府城夜話》,由盧志杰飾演的男直播主,以鄉野奇譚的氣口(khuì─kháu,口氣),所主導鬼仔古戲劇張力。


女身劇場流的優雅混種

這是一齣題材上以男性為主、武裝暴力戰鬥的舞劇,但是雞屎藤翻轉了陽剛男性的身體感,也翻轉了曾受民族舞蹈訓練的女舞者身體。首先,透過林爽文陣營的女軍師尪姨金花的角色,提出面對慘烈戰爭的意義何在?為何而戰?為何義無反顧?官民戰爭、漢滿戰爭、漳泉粵戰爭,面對他族男性之間的戰爭,女性當如何參與呢?

其次,這群女舞者從過去民族舞蹈式美少女的劇場身體,加入各種常民劇場的肢體訓練,新劇、胡撇仔戲、日式復古風、婆姐陣、迎藝閣、傀儡戲、宋江陣、北管身段與口白、西拉雅舞蹈、通靈乩身…等等,將豐富的府城慶典與常民娛樂的身體史符碼,加以優雅地拼裝變體,讓彷彿被遺忘丟棄的古都風華重新出土,重新組裝變身。

再者,當女舞者面帶妖魅,手持短刀,在北管變奏的高亢戰歌迷魂陣式中,彷彿一群古老的女巫士、女殺手,攻擊與防禦、殺氣騰騰,表現出陰性身體的動能。隱身在舞台竹叢後方的,是一位奮力擊鼓助陣之姿的男舞者。對比先前宋江陣的戰旗、武器、藤牌的陽剛陣勢中,另一位男宋江陣教練的掌旗引領,格外有意思。尤其在北管鑼鼓與電音的組合下,營造既陽剛又詭異的戰鬥氣勢,讓觀眾先是經歷了女身宛若男身的激烈野戰感。再進一步,到尪姨之舞時,女身成為第一線的軍師與戰士。男/女、陰/陽、主/從,這些性別化身體感的意義流動,很具巧思。

此外,舞者在本劇中展現了剽悍、戰爭、草莽、魅惑之外,還有被酷刑、滄桑、與苦難命運的劇場化身體感。這群經常扮演典雅、氣質美少女的舞者,必須成為被虐、扭曲、受盡折磨的死囚身體。當她們幾度以捆綁被酷刑之姿,痛苦訴說口供時,在幽暗的光線下,觀眾好像看到一場牽亡現場,那些受苦受難的冤靈英靈,現身於彷彿起乩的舞者身上。令人既恐懼又戰慄,但是,又因為她們既有的優雅文青身體感,而感到錯置混搭的趣味。這種混搭的趣味或許是未完成的生澀,但卻也是尚未被專業技術全面化時的可貴。


台式舞劇的變遷與拼裝

這些舞者的身體不同於台北的劇場專業舞者熟練的身體抽象符碼化,也不同於歌仔戲武打角色的套路,雖無法達到練武術者的腳步手路,也不再是民族舞蹈的健康美型,他們形成一種混種變體的身體感。這種身體感也融入這群舞者和台灣多數劇場工作者一樣,必須同時為生活和藝術理念打拼奮鬥的勞動身體。

雞屎藤的「台式舞蹈劇場流」【1】混搭了草根常民與府城人文風的身體能動性。他們保留了民族舞蹈的肢體符碼,例如陽光美少女的笑容,與某些羣舞時整齊優雅的體態。但也正因為這些歷史殘留的身體符碼,和其他的胡撇仔戲、新劇、牽亡乩身、宋江陣、婆姐陣、北管身段……等的身體符碼體系混搭時,觀眾可以從其中發現以古都台南的劇場化身體為同心圓,開展出有別於新都台北的劇場特色之外,另一種台式舞劇身體感的變遷光譜。

多年前我曾經從蘭陽舞蹈團的《聽花人》(2002/2007),看見「優雅、整齊、乾淨」的民族舞蹈,被陳明才與游源鏗賦予輓歌、祝福、徬徨、混雜的美感實驗【2】。多年來雞屎藤舞蹈劇場,也打造了台式舞劇的新變種。如何面對亂世中的武裝革命、死亡、苦難、孤獨?如何從老少咸宜的娛樂舞劇中,去觸摸到超越現實的劇場動能?這是雞屎藤面對忙碌、機械化、幾乎喪失自我的現代人,一趟探索對抗者能動力的邀約。


註釋:

1、台南雞屎藤舞蹈劇場,《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2021)節目單。
2、王鏡玲,〈美學變貌的未竟之志?─蘭陽舞蹈團《聽花人》〉《真理大學人文學報》7 (2009.04)頁1─25,收錄於王鏡玲,《慶典美學》(台北:博客思,2011),頁146─183。

《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

演出|雞屎藤舞蹈劇場
時間|2021/12/18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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