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八〇年代,是反抗威權聲音最鏗鏘有力之際。回溯小劇場運動時期,從馬森以西潮東漸解釋著那時劇場美學的進步,或是鍾明德將這場實驗視為跳脫中國傳統話劇的後現代主義、折衷主義的藝術。除了文化的破舊立新,更有王墨林提出身體被國家體制束縛中的衝撞與反叛,敢於創新、批判的潮流。如今,四十年後,當革命感消逝,劇團大多順其自然被體制收編,身體似乎已經耽溺於財團或政府的豢養,其意識漸漸喪失,少了跟社會連結的主體性。阮劇團從2012年舉辦見花開劇展,結合南部大專院校聯合出演,今年更舉起「小劇場運動」旗幟,是藉名宣傳,還是被認為已死的小劇場借屍還魂?
沒有踉蹌的撞擊,小劇場的定義卻變得單調,只要便宜、場地狹小、團隊少人皆可以稱為「小劇場」,更是沒有資源的年輕人所發揮的舞台。從臺北藝穗節至見花開劇展的觀察,南北年輕創作者變得如此乖順,不管是文學作品改編或是西方經典劇本的再現,幾乎都往單一化的方向前進,硬是將外來的文化底蘊套進臺灣脈絡裡頭,看不見自主性的語言,遠離本體,更別談意識性的議題。猶如選擇被觀光政策扶植、在機制內的「文創園區」作為演出場地,借用百年高粱酒廠的歷史情調包裝,多元化的樣品裝飾,空間易流於被消費化與被符號化,迎合民眾對於懷舊的想像,也呼應這兩齣戲何以文「創」?
若以誤讀九〇年王墨林曾言的「小劇場已死!」作為開展,那《當咖啡冷掉之前》的死因可能是持續性植物狀態(Persistent vegetative state)而不治。
首齣《當咖啡冷掉之前》原自於川口俊和同名小說,從2017年出版至今依然暢銷。起初就是舞台劇文本而改編的小說,經由樹德科大的團隊的再轉化搬至小劇場,演出小說其中兩話「戀人」及「夫婦」。劇中以名為「纜車之行」的咖啡店作為獨幕場景,個中匿伏著能夠回到過去的都市傳說,卻有改變不了現況的鐵律,只有在咖啡冷掉之前的時間能與過去對話。常人問:那意義何在?咖啡店彷彿是彼此內心聲音的交換所,從傾聽、理解進而放下。能讓稱霸職場的二美子能在咖啡冷掉之前面對焦躁的慾望,唆使自己讓男友不要離開;面對丈夫罹患智症先的高竹,因為拿到原本未被送達的情書,從字裡行間的讀出丈夫的真實告白,儘管把她忘卻,此生依然要相守扶持。
這齣戲好比小說復刻再現,不加思索地忠於原著,編導只剩將文字視覺化的意圖。在敘事結構上,仿效小說使用大量依靠「畫外音」(Off-Screen),將角色內心的掙扎和疑問一覽無遺,穿插疏離化的沉吟自言。亦使用肢體語言、其他演員仿製劇中人的多重內在情緒,詩意呈現固然增添意象的幻境,但此舉卻造成情節、語境不必要的斷裂和拖沓,也扼殺了觀眾的揣測與想像。就連戲劇行動必得靠語言才能成立角色行為,彷彿演員身體在寫實劇場藏匿不出。礙於時間的貧乏,許多配角變得扁平、被交代模糊,淪為功能性的角色,包括在咖啡店的幽魂從何來、往哪去?筆者認為,種種問題都來自創作者被文字綑綁,沒有自我的詮釋性以及觀點,在形式上延展不了劇場語彙與風格,淪為一場小說聽讀會,極為可惜。
第二齣《情.慾.病》,呈現經典與新穎之作的殘骸,分別改編自田納西・威廉斯《慾望街車》、簡莉穎《妳變了於是我》、莎拉・肯恩《4.48 精神崩潰》,皆在十五分鐘結束,故事結構破碎造成語焉不詳,三者的拼貼也沒有脈絡化的爬梳,議題性的處理宛如隔靴搔癢。以第十景《慾望街車》的截取為例,此舉使觀眾難以得知傅曉夢(原型白蘭琪)精神失常、分裂性人格成因為何、被曹東明(原型史丹利 )野蠻強暴的背後象徵,更是難以延伸觸及大時代的社會底層,解讀文本深含的複雜性與隱喻性。
見花開劇展被視為南部的戲劇相關科系學生聯展、交流的平台,初衷甚好。但筆者認為,在成熟度與經驗度較為不足的學生呈現,需要有「藝術指導」或是「戲劇構作」的存在,提供團隊另一雙眼。尤其是選自名著譯本,除了乖乖文本演作之外,如何體現創作者獨到的觀點以及對時代本質的認識,進而提出作品的前瞻性及必要性?這當然只是對創作上的建言,然而,年輕人精神層面的反抗與批判的動能還存在血液裡嗎?
《當咖啡冷掉之前》
演出|樹德科技大學 表演藝術系
時間|2018/09/07 19:30
地點|嘉義文化創意產業園區K棟2F─新嘉義座
《情.慾.病》
演出|國立臺南大學 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
時間|2018/09/07 20:45
地點|嘉義文化創意產業園區K棟2F─新嘉義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