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不在?/曾經存在?《Preparadise Sorry Now》
11月
26
2012
Preparadise Sorry Now(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84次瀏覽
葉根泉

幕啟燈亮,舞台上一片白。

白色泡棉的牆面、蒼白日照燈光、整個空間延伸到後台升降的鐵門,橫跨舞台兩端兩根鐵製如機械手臂巨型的探照燈。舞台既封閉又開放,這是傅柯(Michel Foucault)筆下的瘋人禁閉所、全景式監獄(Panopticon)、精神療養院,亦是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根據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同名小說《索多瑪120天》所拍的電影場景──監禁少男少女用以滿足肉慾與內在暴力的所在。

法籍導演法蘭克.迪麥可(Franck Dimech),選擇德國電影導演R.W. 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1969年的劇本《Preparadise Sorry Now》,以「劇場不是任何烏托邦的代言人」,來回應政治正確的「生活劇場」(living theatre)團體,致力於透過組織的權力進行社會改造的訴求,於是,每一個觀眾都被冠以「有責任選擇自己陣營」。相對地,導演是否是全然採取中立客觀的視角再現劇本的意涵?抑是加入自己立場分明的觀點,來表現對於樂園不再的滿目瘡痍、罪惡橫行的主觀感受?是在觀戲過程中不斷思索的問題。

法蘭克此次在形式上最常使用並置(juxtaposition)、複調(polyphony)、多語現象來呈現劇本多重的敘事聲音。舞台上男子對女子強暴時,現場鋼琴所伴奏是平和優雅的巴哈「十二平均律」;碧娜.鮑許(Pina Bausch)式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風格──舞台上同時間許多拼貼的事件、在不同區塊一起發生;敘事觀點的交替轉移:既有一位從頭貫穿至尾的旁白敘事者,場上亦有演員各自的獨白。配合演員的背景身份,除中文之外,加入台語、客語、廣東話,融入英文、法語、德語。驗證巴赫金(M.M Bakhtin)所述「多語現象」:有關多語的意識來說,語言不得不取得了一種新的質地,變成完全另一種東西,與閉塞的單語意識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這樣的分割畫面、多頭語言時時對觀眾視覺、聽覺密集的考驗充斥著整個舞台。有時場上突然如重拍加強語言與行動的一致性,卻更延伸出話外之意。如一位男演員猛然站立在鋼琴之上,被探照燈單獨打光,他全身赤裸一絲不掛,以挑釁的口吻說:「你想要再暴露什麼?OK?」,一如碧娜.鮑許《康乃馨》裡,那位一直對著觀眾叫囂的男舞者,「你們想要看騰空跳躍嗎?你們想看轉圈嗎?」,接著炫技式跳躍、不停轉圈,觀眾不由自主地鼓掌,卻在此同時,感受一種操控/被操控者之間的權力暗中流轉。

此劇戲劇顧問周蓉詩受訪時說,法蘭克所一以貫之的方式,是一種減法。他是個去裝飾主義者,他完全不喜歡裝飾,所以會要求演員不做多餘的事。此種說法並不陌生,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在「貧窮劇場」的階段,就說過:「我們的工作不是增加或累積符號……,我們反而是減少──設法萃取最後結晶的符號,消除那些阻礙我們純粹的內在驅力的『自然的』行為的因素。」,但最後此劇呈現出來的結果,與葛羅托斯基所要求的最大差別:在於「內在驅力」(inner impulse)的動能無法徹底在舞台上展現。葛羅托斯基所追求的內在驅力是和外在反應同時發生:身體消失了、燃燒了,觀眾只看到一連串可見的內在驅力。

此次演員敢於面對裸露的挑戰,敢於揭露內在沉潛的情緒,但最後還是未能徹底地將自我消溶掉,問題在於這樣龐巨艱辛的工作,不僅是演員的功課,也在乎導演如何領導演員往前突破險阻。法蘭克提到,要怎麼運用、焠鍊我們的武器,僅存的薄弱武器——「言語」,傳達出那些圍繞在我們四周,令我們焦慮的,來自各地憤怒的喧囂?但往往演員是在身體上剝除了日常的思想模式限制,但在言語上卻無法擺脫陳腔濫調、刻板「話劇」說話聲調的「舞台腔」。從上次法蘭克在台北導演的《沃伊采克》(2011),到此齣都有同樣的問題,不知是否因言語的隔閡(導演不諳中文)所致難以改造的基本結果。

另外裸露的運用亦可思維是否進階至另一層次的深度。當觀眾看到舞台上演員的裸體、性虐、暴力,常常一開始會產生驚訝、進而可能感覺被冒犯;或者當舞台上罪行一再重複,觀眾意識到舞台上的裸露、暴力、性……都是在一種安全範圍內,不可能真正發生,觀眾便會愈來愈「疏離」、愈來愈麻木,反而難以再進一步去思索:這樣的罪行背後所蘊涵法西斯的用意為何?而落入另一種偷窺、觀奇式的好奇心,假若造成這樣的反效果,便須審慎思索和當初原意是否相違。

法蘭克在場面調度、處理舞台畫面上,總有幾處動人的片刻。時而出現一位著短衣露出長腿的女生,小心翼翼墊著腳尖,從舞台深陷的洞口旁踟躕徘徊,有時動作如溺水般奮力想伸出手,把頭探出水面。戲的最後由她來做結語,環顧著四周的觀眾,說出「看這罪惡把這世界搞成什麼樣子!」,如果這是導演法蘭克所選擇的陣營的話,他所彰顯的「惡」是對「天堂」這樣的烏托邦的鄙棄而感到遺憾?還是早已深絕地相信根本沒有天堂的存在?但更重要的是殘存的人們,還是要自身努力地試圖活下去,好好浮上來深吸一口氣。

《Preparadise Sorry Now》

演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
時間|2012/11/16 19: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 戲劇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手法(調度安排)的自在、自信和自然,平實地讓人詫異,在上舞台區進行的那場「餐宴」,在杯盤交錯的平淡中,我們眼睜睜地看見被害人(兒童)被捆綁或被懸吊,著實叫人毛骨悚然。(傅裕惠)
11月
20
2012
在種緩慢進行的暴力中,伴隨著演員們的現場歌聲與各式彈奏的樂器優美旋律,於寧靜優雅中隱藏的殘敗不堪,更讓觀眾隨時保持布雷希特式的疏離警覺與思考──歐陸當代劇場的主要特徵,在此清楚地展現。(謝東寧)
11月
19
2012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
可惜的是,全劇收攏在計畫成果的樣板宣傳,無法深切開展劇中拋出諸多議題的辯證向度,像是身分認同、文化觀光、地方創生等,而是流於產官學體制交纏下的文化產品。
12月
06
2024
這並不是一齣攸關階級問題的社會寫實作品,相反地,在這個時時充斥著怪誕節奏與聲音的劇場空間中,支配著行動的並不是具體的物質條件,而是追求「正常/不正常」認同判斷而被抽空的精神狀態。
12月
04
2024
此次劇本由團長馮翊綱主筆,將金庸原著作為主菜,配以誇張的表情動作、幽默的橋段,並佐以少許成人幽默,呈現出一場輕鬆且富有娛樂性的演出。雖與十年前的《瓦舍說金庸》相比,劇本在深度及與原著的連結上稍有不足,但整體氛圍輕鬆歡樂,觀眾依然收穫了愉快的觀劇體驗
12月
04
2024
這齣音樂劇流暢的演出,不難想像在前置選曲和樂團編制中耗費的心力,它在歌詞和台詞之間相互呼應,以音樂演唱和戲劇表演推進情感
12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