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端午節午后,花蓮玉里鎮客家生活館外,煩熱的空氣迎著陣陣南風,微微沁涼的南風中卻又夾雜著來自臺東方向的偽焚風。那感覺像極了站在飲料店前跟老闆點了杯珍珠奶茶,我要「微冰半糖」的貼心客製化服務下的矯揉做作 (因為不管我怎麼喝還是會發胖的窘境),亦如同現場乍悶返涼的尷尬氣溫。
觀眾們撐著傘或自行尋覓玉里鎮客家生活館外的樹蔭下等待著,眼見阿道・巴辣夫・冉而山(冉而山劇場團長)在豔陽下再度燃起篝火,片刻間,篝火被瞬間南風吹熄,裊裊篝煙即刻瀰漫著整個客家生活館外,形成一自然劇場氛圍;倏地南風又忽地北風,竟將篝煙匯聚在客家生活館中央,形成即將展演行為藝術的天然劇場舞臺。
阿道的演出,如往常地緩緩走進篝火所構置的儀式區域,其肢體塗滿著溼泥,呈現了他慣用的三種演出元素「泥巴」、「火」、「鏡子」,而這在其行為展演《混濁之鏡》之作如出一轍。「會如出一轍嗎?」我心裡思索著,2017年的《混濁之鏡》與本次在「2019 LIPAF第一屆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展演的《混濁之鏡》的演出,即便是相同元素,卻會因著時間、地點的不同而勾勒出了阿道/冉而山劇場近年來持續堅持的行為藝術展演研習營的目標與企圖輪廓。
思索片刻間,阿道已躺趴在地上,灼熱的客家生活館外石板瞬間將阿道滿是溼泥濘肢體變成龜裂的泥塊人偶。他以雙腳為圓心,繞著篝火,呈反時鐘方向滾動,身體在地板上旋轉滾動著;待繞完一圈後,篝火因著風的助長,火勢及煙霧逐漸變大,阿道拾起穿起了阿美族男子片裙(不完全傳統的片裙),肩背起alufu,【1】戴起纏著紅頭帶穗鬚的帽子,乾涸龜裂的泥塊在他骷弱的身體上,阿道竟開始歡樂的跳躍著、唱著古調歌謠,場邊觀眾(應是團員)也以歌謠答唱應和著。乾涸龜裂的泥塊隨著阿道跳躍的肢體而逐一剝落,阿道甚至是微笑地唱著古調歌謠。如此衝突的畫面元素,竟呈現了獨特又平衡的行為展演儀式性的元素。
阿道繞著篝火跳完一圈後,緩緩地在原地鞠躬,觀眾給予掌聲結束了這令我感到衝突卻又和諧的儀式行為展演。接著,在演出者盧宏文在圓形舞台將自已的額頭捲起/綑起/黏起膠帶的同時,阿道在觀眾群中見著我,驚訝地說:「莊老師!」我自然地伸出手跟阿道打招呼並握手,他靦腆地說剛剛演出的泥巴還黏在手上,不好意思與我握手;我說:「fangcal to?」【2】隨即握住了那被玉里豔陽曬乾了泥巴的阿道乾涸右手,阿道也有力的回應了我的手勁。
我的情緒是複雜的。因為這個動作若回到我的太巴塱部落,以我與阿道的年齡階層【3】差距,根本無法(也無資格)跟他如此的打招呼──阿道的年階層幾乎已是耆老級以上的階層,相較於我屬於的壯年年齡階層,我們面對阿道時只有聽訓的份。不過,仿劇場化的儀式現場將部落的年齡階層瓦解了,這也是當下令我覺得難堪之處,更對阿道持續的、多年的經營燃起了肅然起敬之心。
握完手後,我們不再說話交談,專注地看著宏文走在熾熱的玉里鎮客家生活館外草坪磚石邊緣。寬牛皮膠帶矇住了雙眼與上肢體的他,亦步亦趨的走在磚石上,腳底足弓明顯地呈現不正常的蜷縮。「是太燙吧?」我心裡揣想著,腦海卻浮現東港王船的過火儀式,神明透由過火來顯赫神威,信眾經由過火來除穢解厄。宏文當場的創意與動態觸動了我遠自東港的千縷思維,透過媒介(他之前運用的紙張、文字、人聲、發聲及踩在磚石)觸動了自己、也自然牽繫了觀者,成就了一場有思即有想的行為藝術展演。
「2019 LIPAF第一屆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展演計畫之目標歷程是清晰的,透過辦理了五屆的「原住民『成人』戲劇研習營」的行為藝術課程,匯集了原住民族與非原住民族友人或外國人等不同文化背景的凝聚,期望能在大自然的淘洗下,成就純粹的劇場化場域,再酌以集體演員的生命基礎為基底,以肢體、歌謠、儀式結合成獨樹一格的首屆LIPAF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然而,此次的環境劇場希冀串起三個不同空間場域(花蓮玉里客家生活館、花蓮萬榮林田山文化園區與花蓮光復太巴塱部落祭祀廣場),獨立又各具不同氣場的空間,如何成為一貫的行為藝術或成為LIPAF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的特有氛圍,是令人思考的問題。相對地,其不同空間所呈現的不連貫氣場亦是一種呈現樣態,須端看冉而山劇場如何定調。定調的關鍵性牽涉來年冉而山劇場如何邀請、選擇其他國家行為藝術工作者來臺的重要依索,也是續辦第二屆、第三屆乃至連年舉辦的氣候凝聚,就如同在篝火煙霧瀰漫的烘托下,我們期望看見的自己是什麼,是相同的道理。
註釋
1、alufu:俗稱「阿美族情人袋」,多由男子肩掛。
2、fangcal to,阿美族語,語譯:沒關係。
3、年齡階層:阿美族部落之男子組織,隨年齡的不同組成了在部落中不同的功能組織。
《2019 LIPAF第一屆冉而山國際行為藝術節》
演出|冉而山劇場主辦
時間|2019/06/07 14:00
地點|花蓮縣玉里鎮客家生活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