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社會福利的面向,手杖的分類是「個人行動輔具」,輔助人在生活中行動的器具,同時是輔助科技產業的一項商品。手杖,也是英國身障藝術家康寧漢(Claire Cunningham)在台上唯一使用的物件,可是她卻用舞台上的行動告訴我們,不是因為有了手杖她才能行走,而是手杖因為她的表演,彷彿有了非工具的生命;不是輔具科技在操控她行動的當下與未來,而是她的行動賦予輔具未來的意義。
舞作開場極其簡單,就是康寧漢從右上舞台走到左上,而做為觀眾的我們,也就這麼注視著她,從我們面前走過去,然後燈光全暗,和一般劇場是演員在暗燈之際走至定位的潛規則完全反過來。這段「被注視」的過程很快隨著燈光全暗了數分鐘而隱入「不可見」的空間與時間。一切消失在眼前消失的這幾分鐘,只有康寧漢發出又像泣噎又像吟唱的聲音,又像吸引關注又像反而是她在陪伴我們渡過視覺被取消,猶如停電夜一般的黑暗時刻。
這個開場,已經辯證了「奇觀」的意義。簡單地說,奇觀就是讓可見的維持可見,或者更可見;反之,不奇觀即為把可見的變得不可見。因此,開場之後發生的一切,反而是為了要揭示原來的不可見。抑或,會讓人聯想到康寧漢在一次訪談,說:「社會大眾都有好奇的心態,特別會注意與自己不同的他人,身障者每天必須面對的就是社會奇異的目光。我要在我的舞台上讓觀眾把我看個夠,那之後我們是否就能揭過這道障礙,轉而專注於其他事情呢?」
待燈亮時,舞者對準左上舞台的斜角,背向觀眾,平舉手杖往兩側牆面靠,光道打成一道門縫,她就像是個出走的娜拉,但她其實沒有走出去打算,而是要用她的身體把劇場內部的空間撐開。手杖做為手的延伸,就像她正在操的偶,或者當她力量不夠以及不用力的時候,看起來她會變成那個被操的偶。如同操偶者與偶長久以來紛雜難解的人-非人的神祕聯繫,四肢與手杖在舞蹈文本之內的關係呈現,已然剝除工具化的單一調性,這樣往復折返不止,也逐漸撐開了一個複雜的力與形象的空間。
認為「我的作品是把權力拿回自己手上」(演後座談的回應)的康寧漢,接著走到下舞台中央,脫去外衣,卸下手杖,孤身站立,注視觀眾。並非溫柔邀請的眼神,及因持續站立而逐漸顫抖、不穩的身體,讓她的注視變得力量十足,也投向觀眾,尋問,如何測秤道德的重量--我該什麼時候注視?我該怎麼注視?
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在《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旅》說道:「一場地震,便是裂開一道斷層;為此,必然拉開一個空間,產生一道間距。或許,這道斷層也存在於話語的邊緣。舞蹈亦然,舞蹈不說話,而是挺立在話語的邊緣。」康寧漢的挺立,不為刻意展示,也不刻意避開,不多加解釋也不迂迴,卻在我們的觀看之中,在充斥各種障礙的框架世界中,埋引一道存在先於詞語的震央。
注視的難題並沒有到此為止。最後,康寧漢撐手杖直線後退靠牆,光道暈染著用手杖把自己撐高的她。受難的形象,聖歌的吟唱,既殘酷又靜謐。這才使人想起,源自波希(Hieronymus Bosch)畫作的舞蹈,展示的不是一座樂園,而是提示世界本該有的異質之貌。
《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演出|克萊兒.康寧漢
時間|2017/10/19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