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鞋子舞蹈劇場秉著「人人都能跳舞」的信念,接續去年與素人工作的《春泥》,今年將參與者限定在40歲以上,在工作坊之後篩選出六名表演者佐以三位年輕舞者,在三個月的工作後推出《春泥II──眾聲相》。
緊扣主題「眾聲相」,眾生之身與聲緊密結合充滿整個作品。起始,表演者靜置,而後被他者雕塑,然後開始跳出由個人生活無意識的習慣動作發展的舞蹈。動作接串重複,或尋思或困擾或談話或頓悟,這些動作生於尋常,雖是細瑣但又結具了每位舞者的自身特質。那是她們的身與舞,在層層疊疊下我看見了她們現處的生命困頓。而後的許多舞蹈段落也讓我感到這樣的困問,舞者恰巧都是女性,因著這些肢體與編排我感受到她們對自己的角色探索、對困境的叩問,和對定位的尋找。其中一段,一名舞者被其他人以椅子圍住,她衝撞想突破,卻次次被困在一個又一個的圈中。當所有人最後都持椅坐下時,只有她沒了位置。
同並於表演者的身體,此次的「聲情」亦佔有重要角色,完整演出,令人著迷。李慈湄的音樂設計靈巧的托出場景的特性,也將音樂節拍穩定與飽和的轉換,以另一種方式協助不太會數拍子的舞者。另一方面,扣合此次的發展主題「菜市場」,各式叫賣與敲打日常物件,錯落有致地展現傳統市場空間象度外的公共與情感向度。
然而這樣的眾生/聲所尋求的不一定是被聽見,更多是一個出口。當舞者相對,多次交互挺起躺落,互為影子、交為映照,最後所有躺下的人們,幾乎同時地說起了自己的故事。眾聲喧嘩,觀眾很難真的聽清誰的故事,所得僅是片段。從在地板大字形靜躺的獨自吐露,到一個個接力站起,走向躺者低頭傾吐,雖然訴說多了對象,但當每個人都在說自己的事時,真正聽的是誰呢?在聽見往聽到的路上,雖然紛雜,但卻又如此一體。
眾聲堆疊成一個具體的絮語。另一個段落,表演者們回到自己,一起玩著123木頭人。輸的人得要走到觀眾群中,擇一人附耳悄言,並給出自己頸上掛的小紙條。而在演出的最後,收到悄悄話的觀眾被邀請上台,一一唸出紙條上他們收到的悄悄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趙傳《我是一隻小小鳥》的旋律響於腦中,此場剛巧結在「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呀你們好不好?」偶然也巧合的呼應我所感覺到的眾聲──那關於好不好的探問,或許不一定需要被聽到,因為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提問。
在演出內容之外,「素人」能如何舞蹈亦會是《春泥II》的一個看點。然當「素人與否」被專列為特點提出時,是否也代表我們仍想要清楚定義區分「專業」與「素/非專業」?仍難以完全相信人人皆可以舞蹈或演戲?就我而言,《春泥II》成功之處在於創作者林宜瑾確實看見她的表演者的質地與經驗,無關素人與否,從她們身上提取發展,而不刻意強加。這也若同在接近尾聲的一段,舞者們艱難地逐一拉開身上服裝的拉鍊,終於展現隱藏在黑色下面的各式各色,並回到與自己的舞動。雖然還不能釋放全部的色彩,卻開始形成出口。雖然可能還是會被質疑為「非專業」,但她們確實舞著,並有表演者該有的自信與專注。故而能匯聚成力量,拉扯撕下阻隔劇場內外的膠膜,將舞與釋放延續到劇場外面,舞於「專業」與「非專業」間。也因此最後還能有選擇空間,不用成群,徒留一人,在給自己足夠時間與空間後,留下最後的悄悄話,離開。
壞鞋子創作《春泥》系列的起始或許在於「尋找單純與真實的力量」【1】,然其在舞蹈美學的探尋之外,確也能看見舞者藉著系列由密度與強度轉化日常概念的練習中,開始建構不同的美學經驗,並重新思考覺察自身與所處環境,進而能連結、開展與改變身體狀態。如此的改變使得他們的表演非被動的被編舞塑型,而能有主體的能動性。【2】也因為編舞者和表演者的相互支持,沒有所謂專業對素人的權力傾軋,才能達到今年由舞者身上幻落孵育的春泥眾聲。
註釋
1、參考表演藝術評論台「TT不和諧開講2017:第四講」〈講座紀錄:劇場/日常的疆界──素人/業餘表演者的現身/參與〉。(網址:pareviews.ncafroc.org.tw/?p=25601)
2、參考自《第五講:戲劇教育》一書, “Lektionen 5: Theaterpädagogik“, S.59-60. Theater der Zeit, 2012, Berlin.
《春泥II──眾聲相》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17/08/26 19:30
地點|板橋435藝文特區枋橋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