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作為巨大的聲音《春之祭》
Jun
19
2018
春之祭(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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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純良(專案評論人)

黃大徽的《春之祭》,演出結構約莫分成三個階段,一是螢幕上的黃大徽在一白桌前,看著舞台上的自己重複跳著同一段動作,並且修正動作的質感與指令。白桌上有一杯水與一個玻璃煙灰缸,螢幕上的黃大徽一度沈默抽煙,而場上的黃大徽則沈默等待;白色的燈光框住舞台外圍,形成一個ㄇ (當然,考量影片的白背景,也可以說未見到的那一道白光是在影片中);螢幕上的編舞者與舞台上的編舞者,都穿著黑色帽T,螢幕看不見穿了什麼褲子,但場上的人穿著灰黑深色的運動褲。這一整段動作約莫有十多分鐘以上都是毫無音樂的,除了螢幕裡的黃大徽說的話。再接著,春之祭的音樂開始,仍是斷斷續續。此後燈光暗下,黃大徽向前走去又後退,最後消失場上。螢幕也暗去,唯有聚光燈探照空間,接著是與黃大徽身著同樣服飾,但臉被黑色的布面遮蔽的四位舞者沿著光的邊緣在黑暗中行進,音樂時有時無,四盞聚光燈亮起,舞者開始跳動,音樂從這裡開始就不再記得有中斷時刻。大多時候,舞者都是在自己的光圈中舞動,偶而會有其他角度的探照燈給出影子,並在音樂較高昂時出現場上全亮的短暫片段。此後,四個光圈之餘還多出了一看得清光圈外緣的燈光,同樣是圓形,但光內無人。在音樂能量上湧時,舞者的能量也上湧,最後集體倒地,光暗,又忽閃,再暗。接著螢幕畫面又起,桌前無人,也無水杯,黃大徽持杯步入場上,飲盡那杯水,如有所思地看著周遭,慢慢離去。

「在沈默中,編舞者/舞者聽見了音樂的聲音嗎?怎麼聽見?」

這是我對黃大徽《春之祭》最主要的問題,或許也是唯一的問題。透過燈光與服裝,相當容易將段落的切分視為編舞者內心狀態的延伸,如果先不思考音樂本身可能的意義,作品的結構其實前後的銜接與意義還是可能存在。《春之祭》音樂本身也有其狂暴性,承載著如此多舞蹈作品的精神,聆聽起來相當容易感到身體性與內在精神的騷亂,去面對這樣的音樂,舞作的結構真正處理了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首曲子?又或者,我想知道的是,結構所呈現出來的「編舞者動機」,其沈默、狂暴、所受音樂勾引之處,以及最後跳出螢幕的沈默收尾,這之間的內在關聯應當如何勾勒?

有關表演者是否聽到音樂,牽涉了沈默所暗指的內在壓力,是否除了動作的重複嘗試,包含了重新聆聽只有編舞者聽得見,而觀眾聽不見的聲音?又或者,沈默本身是純粹的沈默?

螢幕引發的敘事,針對著排練場上的黃大徽。對動作的處理,包含動作質感,身體面向的複雜度,就原始動作而進行的變奏,以及對這變奏的推翻。最後是螢幕上的黃大徽對排練本身的推翻:「停/我不知道有什麼不妥,但我要的不是這些/把剛才的都丟掉,重新再來過」。

如果記憶無誤,觀眾真正聽到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音樂響起,應當是在全盤推翻之後,而黃大徽的動作本身,其實還是一樣的。我覺得這沈默與重複的選擇,其實是有趣且相當啟人疑竇,就黃大徽的動作與音樂的關聯,假設在觀眾所聽到的沈默裡,螢幕上的黃大徽與現場的黃大徽,腦中其實都聽著《春之祭》的音樂,動作的中斷與重複(修正),有幾個可能的結果,例如音樂無止盡地回到最初,一是音樂從未停止,一是音樂暫停,動作開始時再往前⋯⋯等,對於舞作與動作的關連性,就會有好幾種不同的思考可能。當然,使用任何音樂,就音樂本身去處理沈默與切分的關係,都可以做到,但也是因為《春之祭》的音樂本身有了如此多編舞作品,且無可避免地有許多作品都選擇了以音樂本身當初的目的與敘事(作為一個芭蕾舞劇,由少女獻祭為敘事核心),那麼黃大徽選擇的沈默與音樂結構中刻意的斷裂與未完成,就是向《春之祭》的過往舞作回應與對話。

黃大徽的《春之祭》衍伸自他2015的作品《縱裂》,在《縱裂》中,投影與語言的結構上都是相似的,但是螢幕上的發話者是舞者陳敏兒自己的聲音【1】,且鏡頭是近身的鏡頭【2】。從《縱裂》到《春之祭》,後者回到了編舞者同時作為舞者的發話端,由四位男舞者著相同服裝回應音樂,且扣除部分結構(例如特定段落對胯的運用)大多是即興的處理。也可以說《春之祭》把自我編舞與身體的思考收回作為編舞者的思考(而非前作舞者對自己的指令),那麼四位男舞者在此,是編舞者的不同化身嗎?透過燈光的處理,確實會有這樣的印象,無論是燈光探照空無一人的場上,四位舞者沿著黑暗行進,被困在孤絕的聚光燈下,又或者偶然亮起的全場,都很像是走進一個人的腦袋或潛意識,其旅行的路徑,像是思緒的衝撞狀態。而《春之祭》音樂的洶湧處,像是帶動這內在衝撞的力量。

不過問題或許也就出在音樂的撞擊與身體之間能量的差異,當音樂持續播放下去,原有對音樂或編曲本身思考讓位給了對音樂的感受,但身體的回應是否能夠全然交諸於這感受?我覺得四位舞者,固然已奮力地拼搏,然而相對於全場每個角落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音樂,身體無法留下那樣清晰的印象。選擇《春之祭》作為音樂,並且也作為舞作標題時,這種不清晰,似乎使我產生對音樂選擇的質疑。假如黃大徽獨舞的部分,是對《春之祭》作為音樂,以及《春之祭》作為不同舞作的對話與思考,那麼四位舞者出來的部分,這個對話與思考,似乎完全臣服於音樂本身。也可以說是思考完全停滯了,除了身體被音樂帶走,別無選擇,那麼觀眾是否被帶走,也成為了唯一的選擇。

當黃大徽再到場上,喝這麼一杯水,回頭看著場內,對我而言這表情是很耐人尋味的,確實像是經過了某種內心的爭戰。如果要為舞作結構與音樂的關係找尋一致的邏輯,我覺得《春之祭》的音樂「播放出來」,更像是編舞者內在世界反饋給外在(觀眾)的另一顯像,這並未解決我原初的好奇,也就是編舞者黃大徽在外顯的沈默中,是否聽見了音樂。但這樣的思考,強化了音樂作為編舞者內心,以及整支舞作與編舞者內心/腦之間的關係。與音樂的思考對話,或許在第一段更為清楚。雖然單純看舞會認為舞作已經非常完整,然而拉進對音樂的思考與對話,我覺得這個作品,其實還尚未完成,可能需要對聆聽音樂這件事情的意義,有更多梳理。在這支舞作裡面,沈默比音樂更耐人尋味,當然,是因為音樂讓沈默的聲音更巨大, 但也因為如此,如何善用這沈默,如何讓「聽」及其意義顯生,何時趨近編舞者的頭腦?為何聲音包覆全場?都還值得繼續研究。

註釋

1、我未觀賞過《縱裂》,影片的聲音來源為何則是詢問編舞者黃大徽得到的答案,亦感謝黃大徽先生不吝解答。

2、資料來源,洛楓,舞蹈的知性思考:黃大徽的《縱裂》和禤天揚的《血肉之軀》https://www.facebook.com/notes/洛楓/舞蹈的知性思考黃大徽的縱裂和禤天揚的血肉之軀/10153618482572964?pnref=lhc

《春之祭》

演出|黃大徽、進念二十面體
時間|2018/06/02,19:30
地點|台北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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