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觀眾開始思考《春之祭》
7月
11
2018
春之祭(國家兩廳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754次瀏覽
張懿文(專案評論人)

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的《春之祭》在演出結束後,筆者臉書上針對此作的討論熱烈,特別是關於「論述強度」與「表演本質」間的精彩探討,既有粉絲的興奮與讚賞,也有人認為勒華是模仿柏林愛樂指揮Sir Simon Rattle(拉圖)的動作,實在過譽。這兩派極端的意見,意外也讓人聯想起《春之祭》於1913年巴黎首演時,造成觀眾的騷動不安【1】,或是引起獨具慧眼的欣賞【2】,彼時好惡分明的兩派論戰,竟意外地在首演一百年後重現,這也讓人再次感覺到《春之祭》歷久彌新的迷人魅力。

如果說《春之祭》首演時,引發暴動的原因是因為其過於前衛的音樂和舞蹈動作概念,那麼或許這次在台灣演出勒華版的《春之祭》,可能引發爭論的原因,是對於「劇場表演」概念的理念與價值觀之不同。勒華被媒體形容為法國九零年代「不跳舞」運動的藝術家之一【3】,他的作品常探索觀眾與表演者之間的關係,亦常常試圖打破劇場常規,解構既定的概念,也因此在當代表演藝術界享有盛名。

然而,若要理解本作品的概念,或許可以從脈絡中著手:「2003年柏林愛樂管弦樂團指揮拉圖做了一個計畫,找來二百五十位來自二十五個來自不同國家的青少年,在管弦樂團的伴奏下,讓這些素人青少年在舞台上跳《春之祭》,而這段過程差點釀成災難,因為排了很久卻沒什麼進度,還好《春之祭》的音樂雖然很適合跳舞,但音樂本身神奇的魅力很容易壓過編舞,因此拉圖在演出時力挽狂瀾賣力地表演指揮的動作,也讓最後的演出十分精彩驚人」【4】,而這個過程,被拍成紀錄片Rhythm is it【5】。

薩維耶.勒華的《春之祭》,即是在2007年以拉圖《春之祭》的紀錄片Rhythm  is it為靈感,模仿指揮家的動作來編舞,創作成新版本的《春之祭》。演出過程中,勒華一個人在台上,表演了四十五分鐘左右的《春之祭》指揮,而觀眾座位底下藏了許許多多的音箱,模擬著樂團的編制,每個樂器音箱的部署,都會因為每次表演場地的不同而客製化位置,也因此彷彿將觀眾席上的觀者,轉化成演出樂器的樂手、舞者、或根本是樂器本身。在這個演出中,大部份的時間,觀眾席的燈都是亮著,表演者和觀眾都可以清楚看見彼此,而表演者和觀眾的狀態,也開始有些界線模糊:假若勒華是指揮,而觀眾則是對指揮有所反應的樂手、樂器、或表演者,那麼在清楚的燈光下,是否勒華才是真正的觀眾,而觀眾則是回應指揮的演出者呢?如此說來,節目冊論述中所強調的「因果倒置的現象:指揮的姿勢與動作促使團員演奏音樂,在此同時,卻又是他們所演奏出來的音域引領指揮去產生那種姿勢與動作....如果我們去欣賞一場同步由功能俱全的機器擔任現場音樂指揮時,我們的感受又將如何?」【6】,這一連串的提問其實已清楚顯示了編舞者的意圖,以及他創作的重點——刺激觀者思考,並對表演者和觀者的互動提出不同的想像空間。

觀眾可能的提問或許是:假若是我在台上去跳會怎麼樣呢?我要如何去詮釋這樣的音樂跟指揮風格?穿著紅衣獨舞的勒華跟被獻祭是否相關呢?因為畢娜・鮑許(Pina Bausch)的《春之祭》就用了紅色來代表這個犧牲者,而且紅色又有一種鮮明的,引人注意的特質。但假若如此,下半身的牛仔褲,是否又顯得太輕鬆隨性了?而當場上的音箱出包,導致聲音消失或是忽遠忽近時,也讓對音樂熟習的觀眾,開始思考空間編制中的交響樂團部署的新可能。如此說來,一場演出引發的議論紛紛,而這或許正是編舞者想要達成的目標?

筆者在去年威尼斯雙年展當代舞蹈節時,與勒華一席隨口談話,問他是否有喜歡的編舞者,或是否有受到哪個藝術家的影響,他當時告訴我伊凡・瑞娜 (Yvonne Rainer)【7】是他覺得影響自己最深的編舞者。當時我聽完不以為意,如今在看這支作品的同時,卻一直聯想到瑞娜如鬼魅般不能離去的幽魂。瑞娜在1965年發表了著名的舞蹈宣言(dance manifesto),認為後現代舞「反對奇觀、反對炫技、反對變形、戲法與偽裝、反對舞星形象魅力、反對英雄與反英雄形象、反對牽涉表演者或觀賞者、反對風格、反對陣營、反對表演者對觀眾的引誘、反對動人與感動」【8】,這番在當時石破天驚的後現代舞宣言,不也反映了一種對當代現場藝術(live arts) 或觀念藝術「反表演」、「不跳舞」的狀態——假若我們心中有一種對「跳舞」的既定印象,或對「劇場表演」有特定的美學想像,那麼這個宣言中所描述的舞蹈方式,絕對是既「不跳舞」且「反表演」的。

比如,瑞娜在其著名作品Trio A (1978)中,她時而行走,時而倒地,時而好奇地玩弄手指,或是扳著腳,好似人剛出生就是成人,靈魂剛降臨到身體,實驗性地運用身體的不同可能性,她透過幾組重複的「日常」動作,既是打破技術的窠臼,也是在某種模組的重複中,開創出空間的可能性,作品看似隨機,卻完全是編舞過後的仔細執行。在後現代舞的時代脈絡中,瑞娜這件作品想要突破的是以瑪莎・葛蘭為首的現代舞誇張戲劇美學,重新去思考動作的本質,也就是說,思考、提問或是觀念本身,即是作品的重點【9】。

假若我們再將勒華的《春之祭》,與六零年代和後現代舞開創者交流頗深的前衛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10】相較,凱吉在已成為教科書經典的《4分33秒》(4′33″)這件作品裡,讓表演者在正式音樂廳的演出中,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演奏半個音符,只要看著節拍器計時起立行禮。在這些美國六零年代實驗創作的脈絡基礎上,回頭來看看勒華的《春之祭》演出,或許我們能夠理解什麼是「當代觀念藝術」——從美國後現代舞那種較為重視創作過程與作者想表達自己概念的作者論,到當代更為重視與觀眾互動【11】和刺激觀眾去思考提問的平等性,也就是說,從「作者主體論」(author’s subjectivity)往「互為主體性」 (intersubjectivity)【12】的方向前進。

而勒華用力學習(模仿)拉圖的誇張指揮動作、重新設計的舞台音樂編制、與四十五分鐘幾乎不休息的獨舞,確實是比某些觀念藝術家,只用觀念先行而無藝術表現力的方式要來的真誠許多——勒華的身體的確在勞動,而他的演出也必須與音樂和觀者的反應相連結。在演後座談裡,他寧可聽觀眾提出對作品的評論或思考,而非只是自己回答觀眾問題(因為觀眾問問題這件事情本身,其實已經預設了創作者有一個標準答案),若我們再繼續延伸當演出結束回家後,還可以看到臉書的討論,更讓人看出勒華的編舞,確實引發觀眾的思考和想像,而這也恰好說明了,其作品已達到了當代觀念藝術的美學標準。

註釋

1、「演出到後來編舞者、本身也是傑出芭蕾舞者的尼金斯基不得不到台上去幫舞者喊拍子,彼時台上已經完全聽不到樂池中管絃樂團的樂音了。騷動愈演愈烈,最後劇院不得不動用警力把幾十名的鬧事者抬出去,而儘管演出者鎮定自持地持續完成表演,這場演出已經免不了成為隔日各大報紙議論的主題,一週後,連大西洋彼岸的紐約媒體也加入論戰」,引自趙綺芳,《騷動的春之祭禮儀式與原始主義》, 芭樂人類學,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555

2、如香奈兒在看完此演出之後對作曲者史特拉汶斯基的才華大為欣賞,也為之後兩人的戀曲奠下契機。電影《香奈兒的秘密》(Coco Chanel & Igor Stravinsky)便是由《春之祭》作為開頭講述兩人的愛情故事。

3、但有趣的是,筆者去年在威尼斯雙年展當代舞蹈節欣賞薩維耶‧勒華《回顧》的演後座談時,勒華面對義大利評論人詢問「不跳舞運動」的問題時,勒華本人卻有些不甚高興的簡短回答,他根本不知道所謂的「不跳舞運動」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冠上這個稱號,因此他無法回答。

4、以上資訊,參考自平窮男的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apple0816/posts/10156901043822923?hc_location=ufi

5、網路上可以找到此紀錄片Rhythm is it的相關片段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PLA8FA57CF9EBE0FD9

6、請參考演出節目冊。

7、「出生於1934年的伊凡‧瑞娜 (Yvonne Rainer)是當代最有影響力和重要性的編舞家之一,在過去的五十年內,她縱橫了舞蹈、電影、極限主義藝術、觀念藝術、女性主義藝術和後現代主義等不同的領域。瑞娜早期是以傑德生舞蹈運動(Judson Dance Theater movement)的領導者聞名,這場運動發展於六零年代,受到視覺藝術中「偶發藝術」(Happenings)、「事件」(Events)等運動的影響。」以上請參看筆者之前的文章:張懿文〈洛杉磯蓋提藝術中心:依凡‧瑞娜舞蹈與電影回顧展〉一文,《PAR表演藝術雜誌》, 第263期 (2014/11)

8、Rainer, Yvonne. (1965). “No Manifesto”

9、令人毫不意外的是,在革新舞蹈之後,她的作品也越來越趨向政治性的觀念議題,從一九七零年代起,瑞娜開始轉向實驗性電影並停止跳舞(直到2000年),在這二十五年間,她創作了眾多與批判議題相關的實驗電影,並在這些影片中處理了對時間相對應的哲學性理論。

10、約翰・凱吉的戀人是美國後現代舞編舞者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他們兩人同樣對影響伊凡・瑞娜甚深的傑德生舞蹈運動有著深刻的啟發。如此看來,這群美國後現代舞、前衛音樂、與觀念藝術家,根本可說是靈魂不滅,繼續延續著對當代觀念藝術或現場藝術的影響力。只是這部分的歷史淵源,在討論現場藝術時似乎經常被忽略,好像現場藝術僅是從歐洲突然發起一般,而這其實是忽略了美國六零年代後現代舞在這些當代藝術概念中的影響力。

11、猶如當代很流行的「參與式演出」或「沈浸式演出」。

12、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是應用現象學 (applied phenomenology)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又特別適合用來談論人與人之間互相交流的關係。此部分可以參考以下幾本書:

Ahmed, Sara. 2006. Queer Phenomenolog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Manning, Erin. 2007. The Politics of Touch: Sense, Movement, Sovereign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和本人的博士論文第一章第一節: Chang, I-Wen (張懿文).2015. “How to Theorize Social Dance: Imagining, Desire, and Flirtation in Salsa: A Fluid Self in Phenomenology ,”Flirting with Global Citizenship: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Class, and Gendered Identity in Taiwanese Salsa Practice.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

《春之祭》

演出|薩維耶‧勒華
時間|2018/07/6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就以薩維耶.勒華的《春之祭》為例,如果他沒有在跳舞,那大汗淋漓的他究竟在做些什麼呢?即便是使用目前仍盛行的「觀念舞蹈」來描述,編舞家們依然不完全同意。(李文皓)
7月
25
2018
是的,就是那種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有嘛?」的展演。賭起氣來也可以嗆聲說這樣收我800那我也可以啊的那一種形式。說實話,場燈全亮時我真的抖了一下,因為我很擔心兩百歲的售後服務啊!(陳佳慧)
7月
14
2018
編舞者黃大徽在外顯的沈默中,是否聽見了音樂。但這樣的思考,強化了音樂作為編舞者內心,以及整支舞作與編舞者內心/腦之間的關係。(劉純良)
6月
19
2018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10月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10月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10月
09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10月
08
2024
全場觀眾呆呆坐著,面對著是否該積極地去理解這些流動的刺眼與挑釁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動於衷?又或是令人岔題雜想,編舞家當真要三部曲翻了你個底朝天:莫非這裡的音樂是用來看的,視覺是通過震動方可見,而舞蹈本身就是飛蚊症?難道這是一個新的山神巨獸神話傳奇的懸絲傀儡戲?果真眼前的都不是眼前,唯有鳴謝支持我們繼續跳舞是真?真的是這樣?政治正確就是理所當然?
10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