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歌仔戲雖存在八大柱(peh-tuā-thiāu)的行當說法,目前劇碼多屬生旦戲。這樣將小生、小旦定為主體的戲劇設定,或許反映觀眾品味。然而,劇碼呈現也悄悄影響行當發展——非生、旦行當的演員需在有限戲份自尋出路。
專攻老生、花臉行當的歌仔戲粗角(tshoo-kioh)演員鄭力榮,在2023薪傳小戲節及2024承功—新秀舞臺均貼出相同戲碼《文王食子》。一年內二度演出同一角色,近似青年演員給自己的劇藝試煉。《文王食子》為《封神榜》故事的其中一段,講述時任西伯侯、後為周文王的姬昌被商紂王幽禁羑里城多年;一日接獲其子伯邑考託夢,自敘已身亡,遭紂王製成肉餅,將被賜予姬昌食用,望姬昌重社稷,吃肉餅取得紂王信任,博取離城返鄉之機,救天下萬民。
兩次折子戲演出劇情相近,呈現則因篇幅而不同;小戲節版本約四十五分鐘,以姬昌內心掙扎為主軸,側重父子情誼的刻畫。承功版本擴展為一小時,加入更多導演手法;改動最大之處是姬昌施術法回溯時空,藉此插敘伯邑考遭妲己凌遲致死的過程。導演調動主線敘事時空佈局,建構姬昌所在的個人情境。回溯情節標示人物心理轉折,角色複雜性亦隨之增加,同步提高演員詮釋角色的難度。演員成為連結「情」和「景」創造意境的整合者。
封神榜—文王食子(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
其實劇名《文王食子》已清晰指出戲肉所在:甫遭遇喪子之痛的姬昌,如何跳脫個人處境,轉向為公捨私的行動。觀看焦點正是姬昌化悲憤為力量的抒情/超越過程。鄭力榮所飾演的姬昌,應用多變的髯口功輔以連續身段功架表現人物情緒,肢體表現流暢。尤其被迫進用肉餅一段,姬昌甩鬚依隨官差施鞭左右擺動,同時鞭聲與武場相應,最終一躍前空翻倒地;表演值得叫好。
但聲情及演技方面,相較於身段顯得過度輕盈;唱作份量傾斜之下,角色狀態不穩。此現象在增加瘋戲篇幅的承功版本格外明顯。瘋戲段落是官差執行紂王旨意,要求姬昌吃下以其子伯邑考所製的肉餅引發的角色反應;上演一段老生姬昌連續模仿小生、小旦行當,欲瞞官差之異狀情節。為此,演員必須在短時間內顯著跨越不同行當,透過身法、笑聲和唸白表現人物蓄意假作意識不清的多層次展演狀態,最終再收回老生角色原型。然而輕柔詮釋使瘋態流於表面,肢體及語氣搭建角色貌似瘋狂的外在,卻未觸及大可發揮的角色複雜心理:置身無可轉圜的悲慘處境之中,卻得強自振作假瘋求蟬蛻的那種幽微糾葛。
封神榜—文王食子(薪傳歌仔戲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
此外,飾演伯邑考一角的吳妍菲,入夢橋段使用雲帚功呈現,輕搭綿繞連轉,身姿張弛細緻刻畫出魂靈的飄蕩意象,具頗說服力。不過承功版本演出,同樣有身段展演覆蓋演技的情況。作為姬昌在劇中的主要對手,無法給出充足的情緒提供對戲支持。
回到劇碼本質思考,《文王食子》實為情感濃重的文戲:以犧牲為意旨,突顯人為群己獻身的珍貴情操。此情操是反人性的,需要極高的利他價值促成,故衍生「文戲武作」的呈現需求;所謂的「武作/身段展演」,意在提供抽象文戲框架,具體傳達角色內在複雜心路。儘管具備武作之形,《文王食子》終究是極重抒情的大文戲。論文戲,除卻雕琢與情節呼應的身段演繹,藉由唱唸和面表,構築與身段形式同在的真實情感基底,應是演員進行角色創造的核心。善加把握每一次演出機會,尋思劇碼、角色狀態、個人特質、技藝與情感的多向度定位,或許是歌仔戲青年演員必須不斷投入自我向時間求索的申論題。
2023薪傳小戲節《文王食子》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
時間|2023/12/08 19:30
地點|南海劇場
2024承功—新秀舞臺《封神榜—文王食子》
演出|薪傳歌仔戲劇團
時間|2024/11/0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