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劇場先驅郭寶崑代表作《鄭和的後代》,以明朝太監鄭和的故事為基底,向外延伸,古今交疊,跨代對映,串連普世尊嚴受霸權閹割的失根焦慮,脈脈相傳,衍生出「眾人都是鄭和的後代」的旨趣。此次來台製作,由中國上海的導演馬俊豐執導,以肢體劇場手法重新演繹該劇,風格鮮明,動作簡練,敘事流暢,說詞有力。然而,看似處處用心之下,卻鮮少激盪火花。
場上近乎空台,觀眾席位於外圍及中心四區,演員自由流動其中。戲一開始,五位演員即在場上,伴隨背景傳來哀傷的手風琴聲,在一片惆悵氛圍中,揭開序幕。眾人遠眺,躊躇,靜凝,愁容,像是道別;身軀有高有低,偶爾搖晃不平,像是海浪,為全劇的漂泊主題留下伏筆。
當劇情開展,漂泊感似乎也切入了劇構之中。主軸環繞著鄭和面對充滿威權、體制、位階的官僚文化而生的顛沛流離境遇,往來古今,現實的「我」夢見了鄭和的「我」,鄭和的「我」呼應了現實的「我」,兩者時而相互觀照,時而彼此重疊,敘事主體破碎、跳躍、散出、回返,發語者或對話者皆無特定指涉,像說書,也像囈語;像獨白,也像合奏;或者敘事多重,信手捻來,自由拼組。演員身份不停流轉,關係不斷變動,主客反覆交替。
整體詮釋充滿開放、流動、彈性的情況下,調性混雜,時喜時悲,忽明忽暗,視聽彩度豐富;調度簡約,重象徵式呈現(present),非情境式再現(represent),全然打破劇場幻覺。只不過,雖然文字化為具象,不費力地渡遊於時間與空間雙軸之際,卻也強化了距離感,而且物件呈現或肢體表現多準確對應文本,見山是山,手法乍看聰明、巧妙,將重要訊息都視覺化了,但忠實轉化過後,並未加以推動當下張力,甚或延伸弦外之音,使得象徵止於象徵,動作僅為動作,畫面只是畫面。例如,一位演員站在其他演員集合而成的身上,些微搖晃,呼應船身顛簸的狀態,然肢體上下交錯間缺乏急迫性、危險感,動作臨摹有形無神;當說書者講到鄭和三次下西洋,眾演員在紙屏上描繪航洋路線,台詞「躍然紙上」,劇情交代完整、對應準確,僅此而已。調度可見用心,但稍嫌制式、工整,戲感難以引出、渲染,斷斷續續,以致後來當「寶貝」被丟入海中的那一瞬間,都顯得舉重若輕。加上演員語調通篇朗誦、呼告,聲韻極富抑揚頓挫,雖振振有詞、能量豐沛,卻缺乏層次、樣板僵化,甚至,連幽默都帶有鑿痕。
漸漸地,全戲瀰漫著一股強烈的漂流感,然而,眾聲齊鳴之下,如此巨大漂流感究竟從何而來?劇情篇幅側重鄭和,即使現實的「我」也多在陳述鄭和,因此鄭和「失根」過程歷歷在目,既是身體的、心理的,也是社會的。劇本刻劃細膩而不做作,但同樣地,調度專注於安全表現故事,無法深入傳達文字底層所潛藏的迫害與壓抑之間的權力抗衡。更加失衡的,是現實段落,失去脈絡及行動的「我」,欲以古照今,卻在欠缺張力拉扯之下,宛若對空傾杯,孤影自憐。
根,彷彿不是失去,而是從未存在。看似本身就自劇本裡缺席,實則不然;相反地,與劇構緊密扣合。劇作家郭寶崑明示,《鄭和的後代》的初始構思是一齣「戲中戲」。他提到,此劇首演版本地點設在「一所監獄或嗜毒改造所裡,時間是在他們被釋放的前夕,場合是他們的一個創意聯歡晚會,而這整個演出就是表演呈獻。……這種聯歡創想的隨意性與監獄環境的壓抑性之間的張力,是本劇的一個重要元素。」[1] 這樣的「外層結構」無須一成不變,如同郭寶崑所建議,可因地、因時制宜,但,是關鍵的。有了這樣的外框,演員不再只是演員,劇中現實的「我」不再只是空殼靈魂,說書人也不再只是旁觀者,而是多位一體、多向對話,將個人受制於霸權的重量,負載於身份、身體、空間之中。於是,形體有了歷史,而非只是姿態。
註釋
1.《郭寶崑全集》第三卷,第103頁。
《鄭和的後代》
演出|2015兩岸小劇場藝術節(馬俊豐)
時間|2015/06/06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