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兩情相悅《愛人》
3月
07
2016
愛人(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38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若要為情詩譜曲,無論作曲家與否,大概都不會把「擊樂」當作心中首選。頂多在繾綣旋律聲線後,襯以低鳴鼓聲,以此暗示撲通撲通作響的心跳;除此之外,不管是轟聲隆隆的戰鼓,寺廟教堂沉穩繚繞的鐘鑼,似乎都與激情溫柔交織的愛情扯不上關係。也正因如此,讓德國作曲家克利斯提安.佑斯特(Christian Jost)、優人神鼓、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合作,結合禪學擊樂、合唱人聲、含蓄中國古詩、美國詩人康明斯(E E Cumings)現代詩的《愛人》,成了相當特別的嘗試。

事實上,在擊樂情詩的配對之外,《愛人》的第一印象倒是充斥了各種所謂「東西交流」的老梗陳腔。愛情自古即是描繪異文化相遇之慣用題材,以愛情兩造時而對立、時而纏綿之微妙關係,影射太極陰陽般互斥又互補的力量,外顯於形式上如東方與西方、如傳統與現代、如含蓄詩經與露骨康明斯、如神聖的宗教之愛與世俗的情慾之愛、如舞蹈的動與靜、如音樂的狂響與靜謐留白。在向來與外在宇宙相互呼應的舞台世界中,《愛人》之題只不過是個指引,透過情詩、鑼鼓、合音,以及象徵性的人物作為表象,企圖達到創作者心中天人合一般的完美平衡。

平心而論,若不深究《愛人》全劇由視覺元素(包含服裝、身體動作、燈光、角色等)與詩句文本所建構的敘事邏輯,不去思考五首詩句(分別為《詩經》關雎、康明斯《我們來吧May I feel said he》、《我喜歡我的身體,當它和你的身體一起I like my body when it is with your body》、《儘管如此In spite of everything》、漢樂府《上邪》)各自意義為何、如何彼此關聯,詩經樂府如何與康明斯呼應,舞台上兩兩成對雙人舞(有時則以2+1形式出現)如何與音樂搭配,合唱團團員走上台呈現靜止畫像(Tableau)之功能何在,甚或是白衣擺渡人(黃誌群飾)之身分隱喻──換句話說,若純粹以聽覺來理解這個作品,那麼與其以節目單中所提出的「音樂-舞蹈-劇場」定義《愛人》,此作反而更接近於以五首詩作為發想的六樂章「標題音樂」:在西方古典樂歷史中,與「純粹音樂」相對,試圖以音樂回應特定主題(可以是文學、繪畫、或是戲劇場景)的音樂類型。甚至連中國古詩譜曲這樣的創作概念,都在西方古典樂史中有著自己的「傳統」。

在其他戲劇元素究竟成不成立、能不能互相支撐的破碎困擾下,《愛人》的音樂結構倒是完整許多。其中尤以後三樂章又較前三樂章更來得有說服力。整體而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含蓄收斂卻又內含激昂情感的樂曲風格,讓樂音迂迴地前進著,總是在即將邁向宣洩沸點的前一刻急轉直下,再回到低音部從頭來過,彷彿暗示著這兩造力量(可以是「陰陽」對立的任一種外顯表現)帶著某種方向性的欲拒還迎。其中第三段/樂章六鑼合奏,儘管鑼本身並非具旋律性之樂器,卻在這六個尺寸不同、音高不同,看似毫無和聲關聯的敲擊中,隱隱透露出各種排列組合之聲響可能(隨後並藉由古箏、鐵琴等音高樂器重複此和聲效果)。在敲擊產生的延響泛音中,讓這帶著細微變化的樂音更添上一抹神秘色彩。而第四樂章合唱團來到劇院觀眾席兩旁,以環繞音響般效果堆疊聲部樂句,沿襲著西方早期教會複音音樂傳統,各聲部交錯迴旋,不斷攀升向上,以聽覺具象化了高聳教堂意象,也再一次確立了所謂「天人合一」、追求神聖之愛的主題發想。

不過,《愛人》一作真正令我好奇的,卻是優人鼓聲中隱約透露的無所適從,在舞台上失去了對樂器、對演奏樂器之身體的全然掌控。「身體」二字在這幾年台灣劇場、舞蹈創作與論述中反覆出現,甚至開始用此概念檢視音樂演奏的「身體」。然而,這樣的類比對我而言一向是個假議題,是拿既定思維去解釋另一種文化的框架。在音樂中,無論是演奏或演唱,對於身體的掌握不是為了視覺畫面,而是為了聽覺呈現。樂手歌者將能量轉化為動作,並非要觀眾看到什麼,而是要成就什麼樣的聲音。於是,他們根據各自不同的樂器,各自不一的身體構造,試圖以最溫和最無負擔、卻也最有功效的方式,藉由「運動」發出自己心中的聲音──這不也是另一種對於「天人/物我合一」般平衡境界的追尋?

即使舞台上的「身體」搶眼如優人神鼓一貫之傳統,任何能量的流轉帶動四肢身軀的行動,依然是為著擊向鼓面的那一瞬間。太極運氣之類的日復一日訓練,固然可視為舞蹈與音樂的結合、東方哲學之體現,但其本質依然是每位樂手歌者訴諸耳朵為憑藉的日常訓練。向來在鑼鼓前沉穩自在的優人們,他們的身體記憶是與周遭環境同步的呼吸韻律,藉此成為彼此間不需數拍的落點默契;是樂器每次敲擊後的震盪波動,間接決定了身體應該以何種速度力度運動。受了另一套身體訓練(或說擁有另一種身體記憶)的西方指揮,以手勢掌控著速度快慢、音色明暗、音量力度,來到優人之中卻成為干擾平衡的外在因素,自然一切因而失重。好幾聲明顯未到「點」的樂音(以鑼聲特別明顯),似乎可以想像當指揮手勢落下時,有多少次鑼還未從前一次的震盪中晃回該到的位置,擊者也來不及改變動作力道,只得讓聲音疲軟消散在空氣中(畢竟失去準心的聲音,與刻意營造的強弱音有著很大的差別)。對樂器聲音的全然掌握不再,習以為常的平衡狀態受到擾亂,讓優人神鼓在肢體與音樂上皆較以往要來得畏手畏腳,甚至彼此影響了整體的音樂表現──這其中差異,在第五段/樂章優人不靠指揮的一氣呵成更被突顯。

再回到前段「刻意不去深究」的那些關於形式、意旨、內涵之間的關聯,看著優人面對西方演出形式的衝突,或是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以德文發音方式拆解中文字無法被拆解的子母音,不禁讓我陷入深思:當我們總是在概念美學上分析任何藝術形式的交融時,也許真正的成敗關鍵依然藏在細節。畢竟,任何成立、不成立的形式,終究得靠「人」來完成。若說每種表演形式都是一種技藝,如何讓本身已成一平衡體系的身體記憶,面對「他者」介入時,得以在衝突與吸引間迂迴前進,直到自身得以自在回應對方存在?面對近年來台灣劇場不斷從各式傳統形式找尋新可能的嘗試,也許這才是最根本的挑戰,真正「天人合一」的追尋。

《愛人》

演出|優人神鼓、克利斯提安‧佑斯特、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
時間|2016/02/2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跨國文化表演其實仍有一隻隱藏的手指揮全球。更批判一點閱讀,雖然「愛」總是在世人的想像中,理當成為跨越國家、種族、語言、文化種種人為疆界的全球價值,但這個全球價值其實仍然在某種「限制的」(limited) 普世性的指揮下。(汪俊彥)
3月
07
2016
音樂、舞蹈、戲劇表現,若分列視之,或皆有風景,卻分屬三個平行軌道,雖時有匯聚,但多數時候,各自運行在自己的宇宙裡,互不相容,這的確如同戀人初識,總是需要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存在感。(黃佩蔚)
3月
01
2016
無論〈關睢〉以穿著桃紅衣裳女人的奔跑,與男人的追逐,來應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以兩位女人美醜胖瘦的對比,來讓男人在其中來回拉扯,以反映康明思〈我們來吧〉詩中男人與小三之間的對話,都太過流於字面表層的解釋,而無法拉出更為開展對於愛情的重新認知與體悟。(葉根泉)
3月
01
2016
作品演出藉由「天光」降臨、壁上開花等隱喻,試圖形容當代社會的政治景況,彷彿島內正邁向一條逐漸明朗的道路,跨越歷史的陰霾。殊不知,如今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已逐漸成為一種抽象的意識形態催眠劑。
12月
26
2024
「做自己」有時聽起來就像滿街飄搖的旗幟,彷彿有種正確答案;實際也可能不過是一個個向內溝通、與外協商的中繼點,不斷累疊起來的總體。
12月
23
2024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