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鎰生(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所二年級)
文化古都,每逢歲末,篆煙四起。
2023年底,臺南七寺八廟之一的風神廟,舉辦大型清醮儀軌,聘請秀琴歌劇團搬演大戲《阿育王》,宗教戲的本質也與這場盛典達成和諧,共譜一場人神溫情。該劇闡述了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從暴虐無道至頓悟懺悔的過程,軸線雖是單一,從中卻可窺見編劇經營的「人性」伏筆。全劇共分十場,堆疊兩次轉折,一是〈慈母心〉的母子分離,二是〈孽海沉〉的王子復仇,刻劃兩條主線:親情與愛情,緊扣觀眾內心起伏。雖是室外戲台,卻也不含糊帶過,處處可見細膩與用心。
首先,針對「精緻公演」來看,本次展演有兩大缺點:第一,搶拍,在演員尚未結束口白之前,已傳出樂音悠揚及幕後人員的歌聲,雖不見台上演員的驚慌失措,但仍給觀眾些許的莫名其妙。這樣的現象卻出現了兩次,有別於民戲的即興演出,公演似乎更應注重節奏與承接;第二,阿育王(張秀琴飾)的外場輔助,主角除了第五場〈權取障〉外皆有戲份,許是因為台詞過多,致使其頻繁利用提詞機的輔助,動作明顯,給人一種臨陣上場的不熟悉感,對於公演來說,有些敷衍。
然而,強力的劇本張力與意象延伸,沖淡了前面的缺點。
就《阿育王》一劇而言,非單單的勸世佛教戲,有別於早年河洛《梁皇寶懺》的荒唐【1】。《阿》劇序場開始就產出鋪排,利用五位王子設定「貪嗔癡慢疑」的五毒心,蒙蔽阿育王的心覺,設計如月(莊金梅飾)一角,暗藏「愛別離與求不得」兩苦,再由蘇達摩(米雪飾)集大成,成為阿育的「終極心魔」。主角並非一路飛黃騰達接受神祇指點飛昇成佛,而是披荊斬棘,接受人間試煉,一路上先後經歷:(一)母親離世,羊羔失恃,沙妃犧牲自己的生命,只為保全兒子平安,最後卻連最後一面都難以相見,這第一苦便成了引線,燃起阿育復仇的烈火決心;(二)兄弟相殘,喋血山河,阿育持劍與手足干戈相對,一一斬殺,同時這也驅散了內在的五毒心,為終曲明心見性,雲開月明鋪路,在處理掉蘇達摩的同時阿育也平定了內心心魔,終於認識自我,也理解自我;(三)親手置刃,枉殺愛人,硝煙四起民不聊生的亂世,阿育錯手戕害如月,二人從誤會到釋嫌卻已無力回天,予人一種「生而為王,我很抱歉」的悲哀,同時目睹小舅被流箭穿胸的苦恨。
哀痛之餘,回首向來,才發現自己是始作俑者。
這位「轉輪聖王」,何嘗不與凡人一般?在失去所有能失去的東西後,便不再牽掛,或許這就是不經一番寒徹骨所帶來的餘韻與代價,只要有了執念,就必然會有失落,而打從失落的剎那,便注定要花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填補與梳理。編劇刻劃的不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聖人,阿育或許就是你自己,我們在人海浮沉、輪迴,品嘗過幾次悲歡離合,領略過幾次陰晴圓缺,才發現自己的缺憾與無奈,這便是人的本質。主角形象鮮明且生動,是觀眾內心深處幽微輕音的投射,並非傳統佛教戲單純的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的不切實際。因此,與其說該劇是一齣佛教劇,不如說是一次的人性投射。
阿育王(秀琴歌劇團提供)
歌仔戲,先歌後是戲,這場劇有幾位演員的表現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增添許多光彩:
楊秀梅將所飾演的沙妃情感表現透徹,出場五次,次次扣人心弦,秀梅的歌聲高昂卻不刺耳,落音之處又給人悠揚的繞樑嚮往,秀琴團能培養出兩位美聲小旦,實屬不易,尤其是序場〈佛曲〉與終場〈佛曲〉,同音異情,淋漓盡致,前者表現欲子悔悟的期盼,後者彰顯子成母願的欣慰,詞曲不變,變的是演員的表現方法,功底深厚,令人雪目。
米雪所飾演的蘇達摩,每分每秒都是戲,就連位居舞台後方站台,也能清楚的看見身段表現與細膩表情,不單單成為看板性質的象徵性人物,而是真真切切的血肉,特別在情緒轉折上,從陰險狡詐成惶恐懼怕,轉折流暢且不造作,雖只有三次亮相,卻次次吸睛,功底深厚,精益求精,不失早年風範。
該劇有兩位靈魂角色:梅妃與白狼,前者首演時由林佩儀飾演,本場由陳湣華任角,缺少了幾分陰險與毒辣;後者首演時由陳明龍飾演,本場由張心怡挑樑,許是坤生反串,音色難壓,少了幾分的沉重與無奈。二者表現雖好,但卻仍少了幾分韻味,或許從中調整,能達成更精采的舞台效果,畢竟人才代出,期待日後耳目一新。
綜觀全劇,雖是早期創作,卻仍然經典,節奏緊湊,卻不失焦點。從人性的角度看戲,而有更不同的收穫,編劇做足功課,暗藏諸多伏筆,或許這是台灣傳統戲曲蛻變的縮影,不單單宣揚忠孝節義,而是典範轉移,探索每個人心中的心魔與不願揭櫫的傷疤。或許,我們都是阿育,為了自己,堅挺的走在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一步,又一步。
註解
1、當年河洛推出《梁皇寶懺》,自佛教取材,試圖深化歌仔戲內涵。但其中情節筆者深感荒謬,對於「毀僧罵道」一事的業報,僅僅藉由一場「梁皇寶懺」便可輕易化解,是否有些太過輕鬆,對於情節設定倉促,給人一種不切實際,因此使用「荒唐」二字概括。
《阿育王》
演出|秀琴歌劇團
時間|2023/12/07 18:00
地點|台南市星鑽特區(金華新路與大涼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