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五年,《橋下那個跳舞》在2015年首演後再次回到花蓮,卻衍生出截然不同的樣貌。作品跟著舞團的人來去、成長與洗鍊,2020年版的《橋下那個跳舞》由一位吉他歌者與四位舞者構成,在沒有辦法架設舞台燈的第18棟,四盞燈、四塊可移動的木板,近乎空景卻建構所有,帶領觀眾挪移回「那個橋下」。
在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日式廠房倉庫,頂上的鋼架讓視野開展卻也聚集焦點。演出的開始很簡單,歌者在牆前彈唱《真情為誰留》,只有夾在背後直立的木板上的一盞燈自他頭上打下。而另一名舞者站在舞台中央,卻看不清面孔。在這之後的幾段落,無有音樂,幾為靜寂,偌大的倉庫又只有三盞地燈與一盞夾燈,灰暗的空間在光與粉塵中形成某種混沌。而在混沌中能看清的先是身體形貌,當舞者終於有所動作,則貫串著呼吸聲與篤實的踏步聲。踩踏有力,但人的身體卻成機器,如鑽孔機般鑽鑿著地。舞者結實的身形乘載著勞動的動作,或是推著看不見的獨輪車行走、或是搬運著木板。這是那一代都市原住民的勞動身影,在板模工地的生活,看不見面孔。
做工的動作單一重複,卻又寧靜專注。當人被工具化,行動與行動之間也有較多空白,斷裂而靜止。在連串的鑽地般地踩踏中,其中一景,是由場中央的舞者坐在地上搓著手、吐氣,好似在喧囂的孤寂中為自身取暖。而後舞者慢慢聚斂成一排,地燈照著人,眾人影打在倉庫的隔板上卻如某種野獸,在轉彎後,人分散走出,各個人影也才復歸人形。在這畫面之後,都市工地給予的異化逐步還原,整個作品也開始轉調,歌者跟著出場,一首首歌讓舞蹈也狂熱起來,在期望愛人的歌中,唱著失去愛人的情感,卻又幽默著,以相聚和歡樂驅離不得不的苦難。於是我們一同進到「橋下」,都市原住民進到城市後,在溪邊橋下的聚集,藉著遊戲、歌舞、吟唱再確認彼此的存在。橋下即是都市與原鄉的縫隙,靈魂的結界,可以躲藏日頭與雨水,可以跟著溪流得到一點自然的氣息。
是以「橋下那個跳舞」的「那個」極為複合,難以指稱,並沒有單一答案,因此舞步也紛然:一會兒是台步、一會兒是演唱會式的誇大肢體、下一拍又可以是芭蕾的連續轉圈,也可能只是更簡單的隨節奏搖擺。相同的是,在這時刻的每一個舞蹈與移動都是為了自己,而即使在相同的舞步表現中,也能看見舞者的不同樣貌,以異成群。當然「那個跳舞」也包含了這幾年瓦旦‧督喜不斷探求與實踐的腳譜──其以原住民各族群的樂舞為核心,以「步伐」為基底整理,目前已累積六十六種腳譜。【1】腳譜的產生也形構出特有的符號,脫離漢人對原住民既定刻板的群聚樂舞,卻仍保有群聚的儀式象徵。
腳譜帶來踏地的咚咚聲也形成穿往內在的能量,反覆的動作召喚著表演者內在的精神與意識。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倉庫的隔音並不好,在安靜的時刻「現實」的聲音都會穿透進來,街道上的廟會電音、巡迴街區的垃圾車聲,或是場內遲到觀眾的步伐、孩子的稚嫩提問,都提醒著「外面世界」的存在。然而相對正規劇場,這也讓連結與避居現實的橋下成形,構築好內在世界的結界。
即使這次《橋下那個跳舞》在舞台與結構上有了許多更動,甚至也可以另外命名之,但其中的核心意象是不變的——瓦旦‧督喜以降現代原住民對於自身認同與歸鄉的溯源尋求。這次在有限的燈光資源中,也讓他嘗試出小時候的光影記憶:暗夜裡只有一盞路燈的等待公車,或是板模工地夜間灌模的人影幢幢,又或是居住在工地的夜間烤火。與橋下一樣,這些記憶都鋪排出回家的路,亦好像都市原住民一路的認同摸索──現在的原住民面對的不只是山林,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下,部落要傳承什麼?
作為白浪的我無法回答這些,只能在一次次觀看中去靠近,像舞團名稱TAI是藉由觀看學習一般。而《橋下那個跳舞》中,去除了許多可期待的標籤,從日常的身體轉化、從腳譜的撞擊開場,讓觀看成為感知、想像與思考並形交織,不尖銳且幽默地分享了他們不能言說的「那個」。
註釋:
1、參考《橋下那個跳舞》線上節目冊(網址:https://issuu.com/dremedrema02020707/docs/_____)。不過,演後座談時瓦旦‧督喜提到腳譜的紀錄已有八十二種。
《橋下那個跳舞》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第18棟
地點|2020/03/14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