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俊彥(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2024年的台北市區精華地帶上的民權東路,竟還有一小區仍帶著半世紀前的眷村景觀,屋前的芒果樹茂密,足足有三層樓高。生活在城市的經驗,很難想像幾十年的光影,可以讓一顆芒果樹的種子從發芽長成大樹;不是都市的人等不到一顆樹的長大,只是都市中的土地往往等不及一顆樹的茁壯,就已經先等到 開發。這一排尚存的眷村在等待開發的時間,由山羊體劇團與社團法人台灣相信世代發展協會共同主辦了由葉育廷導演、林冠廷編劇的《芒果樹不死》。發想於忠誠新村的眷村,以黃家門口的芒果樹自播種、茁壯到結果為線索,呈現了一齣戰後臺灣外省的三代家庭故事。臺灣現代劇場裡的眷村故事,大抵以賴聲川為最具代表,幾齣相聲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誰來說相聲》、《這一夜,Women 說相聲》,《紅色的天空》再到《寶島一村》等,都刻劃與再現了臺灣廿世紀下半葉從空間到歷史記憶的家國特殊景況。
芒果樹不死(山羊體劇團提供/攝影陳俞靜)
《芒果樹不死》首先值得注意的地方之一,即在於當眷村從日常生活轉為紀念空間、從現實轉為歷史之時,成長於廿一世紀的兩位主要創作者如何切入觀察眷村?導演運用了忠誠新村的透天二樓,以L型的畸零空間創造了兩面觀眾,視線交集之處則是演員極為有限的舞台。這個非但沒有後台,還幾乎只有牯嶺街小劇場一樓舞台不到1/8的區域,成為導演調度場面、操作敘事以及演員掌握身體表演必須正面對決的挑戰。導演精彩地運用語言講述為基礎,一方面讓演員成為敘事者,維持故事內容中持續將近半世紀的節奏感;另一方面,在極有限的舞台以對話集中強化角色間的緊張關係,同時帶出整個家庭內部的封閉狀態。這個嚴格說來連單人表演都可能無法伸展的舞台,卻完全不成為導演調度時空場景的限制,反而讓劇場性的魔力四射,既看到演員如何運用聲音與身體,打磨出嚴格自身要求的表演穩定度,還在觀演中呈現漩渦般將觀眾捲向表演內部深處挖掘的引力。「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劇本中,外省第一代的黃繼根是那個幾乎沒有機會,也沒有被安排踏出眷村空間的角色,囑咐兒子黃立木照顧芒果樹、長大成人的種種期許彷彿是他唯一的生命任務。而黃立木則被形塑成從小無法照自己意願發展,無論是打棒球或是念臺大,都只能被屈服在父親的期待與威權中。另外,對照女兒黃立夏的要求,無論是採芒果或是製作芒果青,在編劇手中也呈現了某種父親對子女男女性別的不同期望與分工。編劇雖然較為刻板地再現外省第一代的父親形象,黃繼根彷彿成為時空凝結中的圖騰,迅速被收入眷村的紀念標本之中,活在眷村中的他,幾乎沒有村、也沒有國的場域感,在他的世界裡,會長大的只有芒果樹與兒女,自己則是永遠停滯。有趣的是,編劇(仁慈地?)沒有讓黃繼根在劇本裡活得太久,在一場每年固定摘芒果的儀式中,黃父略帶荒謬的離開人世,讓劇本裡「父親」的角色隨即過渡到第二代黃立木身上,展開他與第三代子女的芒果樹續集。
芒果樹不死(山羊體劇團提供/攝影陳俞靜)
弔詭的是,作為貫串三代核心的黃立木,他的角色卻是整齣戲最單薄的存在。之於父親,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的詮釋,父親在世時純有無法認同或接受的姿態,卻找不到對話的線索,即便已經臺大即將畢業,行為舉止仍像是個完全不能/願理解的小孩。但他卻在成為父親角色後,迅速沒有理由地繼承了或說是複製了黃繼根的舉止以及要求,進而再次創造與下一代的(天然)距離。嚴格來說,在這個眷村的故事裡,少了「眷村」,更多的是對「外省」的想像。全戲中,無論是演員表演或是角色塑造,最具本色且活靈活現的,莫過於第三代的孫子與孫女。他們雖然活在(眷村)家庭之中,但透過協商、討價還價與交易,彷彿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換到自己要的。沒有後代的女兒/姑姑立夏,則是編劇留下最具線索的旁觀者,她做夢、創作,若即若離,也似乎透露了當代創作者的眷村態度。
眷村的生活經驗可能無法複製,但眷村卻可以一再成為臺灣乃至於世界離散/落地敘事的切入提問,成立不久的山羊體劇團已展現出對劇場形式與議題的敏銳度,《芒果樹不死》以極其有限的資源,場地、資金、議題,卻開展初生之犢不受限制的生命力,正是創作本色。
《芒果樹不死》
演出|山羊體劇團
時間|2024/03/28 19:30
地點|相信世代 University Café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