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文學、劇場、電影,很少看到預言體的作品。原因很簡單,台灣的政治情勢浮動不安,國家前途一線懸命,任何對未來的預測不僅需要想像力,更需要勇氣。吳明益《複眼人》寫環境、伊格言《零地點》寫核災,都是單點突擊,出身台大戲劇系的「讀演劇人」這齣《玫瑰色的國》,卻一口氣預言往後20年台灣的變遷,展現了大膽的史詩企圖。
《玫瑰色的國》有七個典型人物,交錯形成五對情感關係,以大時代中翻滾的小人物,處理統獨、核電、族群、土地開發、多元成家等等眾多議題。以大學話劇社的成果發表演出為中介/中界,向前後延伸成為時空交錯的後設結構,自由出入於過去與未來,得以有效聚焦人物及社會情境的今昔對比。戲中戲以四六事件到太陽花運動的抗爭史作為參照,雖無篇幅深述,卻足以拉出歷史座標與情緒記憶。以人物為主的敘事有條不紊,各議題的呈現都能抓住爭議核心,加上煽情的音樂和大規模的舞蹈,推演出令人信服的戲劇力度。
每個人物的設定都具有典型代表意義:中學的一對同志情人後來成為縣長與社運人士,戲中戲的左翼情侶後來成為核四及生技的公家職員,曾經保守右翼的女孩在中國夢碎後找回自己的越南文化血緣,曾被官場文化誣陷的研究員成為紀錄片工作者……立場有左有右、有統有獨,卻又因生命經歷而轉折換位,同時各自的身份又交織著原住民、新住民、基督徒等不同的背景認同。每個元素都在劇情中互相作用,無一虛設。例如社運份子向曾是舊情人的台東縣長抗議開發主義,爭取保留部落傳統,縣長卻質問他的同志身份如何能被部落傳統及基督教義接受?證明改變之必須。如此精巧絕倫的辯證,劇中比比皆是,不斷逼迫觀眾重新思考自己的意識型態盲點。
未來的台灣,在劇中經歷了核五興建、兩岸統一、台獨公投失敗,似乎一路沈淪。從來悲觀的預言(如《1984》、《廢墟台灣》)總是以警世寓意呼喚觀眾挺身而出,動手改革,不要讓預言成真。《玫瑰色的國》雖然亦有此意,然而當人物栩栩如生之時,全劇的重心反而變成「即使世界越變越糟,我們還能如何生存?」當20年後,台灣獨立、非核家園、環境保育、多元成家仍然遙遙無期,這些人卻因生存的需求,而更堅定地追求這些價值。這成為這齣戲最難能可貴之處。反抗不再僅僅基於進步理念,而是歷盡滄桑與屈辱之後的生存之必要、肯定之必要、溫柔之必要。
在基隆的小劇場演出,這齣戲的物質條件極其陽春。但縝密的編劇、真摯的表演、和靈活的場面調度,讓人渾然忘卻舞台中央有三根阻礙視線的廊柱。簡單的道具運用十分出色,如摺椅一收起,便成為鎮暴的警盾;三組雙人椅錯落定位,便成為遙迢馬路上的同行車輛。這種彷彿八0年代小劇場的克難精神,和劇中在艱困處境中抗爭的情懷表裡呼應,煞是動人。舞蹈的運用更兼具串接與抒情效果,例如旁白描述縣長捨棄同志身份投入主流社會的發跡經過,同時他的同性情人以賣力的獨舞表現內在的掙扎與痛苦,用蒙太奇手法將稍嫌粗略的情節鋪展賦予了情緒的力量,將觀眾牢牢鎖在人物的內在情感當中,十分高明。
雖然在基隆演出,讀演劇人選擇以不售票吸引遠程觀眾,又邀集一批藝術家與公民團體參展,努力將這齣戲的內在精神延伸到更豐富的外在連結。種種良苦用心,都無虛發。從這裡開始,我才覺得如果又有人要搞什麼定目劇,不再是不切實際的異想天開。我衷心企盼更多觀光客和在地人,能看到這部時代精神的傑作。而編導周翊誠和「讀演劇人」,也必定會成為太陽花世代不可忽視的代表團隊。
《玫瑰色的國》
演出|讀演劇人
時間|2014/04/20 14:30
地點|基隆市立文化中心島嶼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