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視與聯想的女體盛《食色》
9月
18
2020
食色(黃有芳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24次瀏覽
譚凱聰(文字、海洋工作者)

小酒館裡的賓客,這一晚經歷了一場時間悠長,若假似真的饗宴。在單薄衣著、眼神舉止挑逗的舞者(女侍?)開場與牽引下,見到未來系服裝風格的少女在椅上舞蹈;吸吮從身著純白薄紗的女神裙下傳遞出的透明膠管和其中的紅色果汁;席地而坐享用竹編圓盤裡的米飯、肉類與搭配跳跳糖的麻糬球,同時舞者渾圓的澎澎裙擺就在與眼神平行的高度,承接扭蛋或將其放在地上滾動;在食物將盡時,兩位黑衣舞者如對鏡般舞蹈、擁抱,在地板上的核心動作撐起自己的身體,肌肉線條的扭動與微微的汗水,彷彿就懸在觀眾嘴邊不遠處⋯⋯。

這是行為藝術家黃有芳團隊製作的《食色》,為感官與情慾開出的菜單。見諸黃有芳的身體行為藝術近作,比如西門町街頭的《最完美距離的接觸》【1】——自身穿戴護目鏡與隔離衣,邀請路人在一公尺黃線外,以長長的「筆」在她身上塗抹——可以感受到,以身體舞蹈與互動式行為藝術撩撥觀者的感官與聯想,是她擅長使用的編舞與策展策略。

處於疫災底下,人們肉身彼此分隔、感官遠距化、表演藝術節目紛紛取消的現實氛圍,《食色》計畫逆勢而行,嘗試重返非典型劇場的窄仄空間,以近似「女體盛」的概念,喚醒觀眾對視聽、嚐嗅,及眼前身體的五感。在計劃簡介裡,團隊這樣描述著創作途徑與意圖:

我吃,故我在⋯⋯結合餐會舞展、放上食物的身體,滿懷意念的動作,廚師用食材調味,舞者用眼神調情,編創者調製氛圍,做一個可愛到想要把全部放進身體裡的作品。想讓你饗宴中,吃掉我的舞。

會說「近似」女體盛,是因舞者終歸沒有徹底模仿這種餐宴,將食物擺放在自身裸體上供人享用——黃有芳的巧思在於透過現場裝置、觀賞視角與文字旁白的串連設計,讓「食用」與「女體」產生了視覺上的聯想疊映。如開頭所述,觀者們透過延伸的多條膠管,彷彿群起吸吮著女神身體的一部份,旁白念誦「大地女神的血肉」詩句也強化了這一印象;第二段「球體」舞蹈,舞者與觀眾們拋擲、承接扭蛋,自己的身體亦旋轉滾跳如球,配合上觀眾口中跳動的糖粒和麻糬球,以及平視裙擺的角度,讓觀眾產生「女體彷彿在口中,自己彷彿在裙下」的錯覺;而此處的「球體」同時也可以是女體的陰蒂、臀部和乳房,甚至可在延伸的聯想中通向女性在生/心理上的自我塑形,以求符合傳統社會標準中渾圓討喜的外觀的過程。一顆球,含義無限;筆者觀賞的場次,有個小女孩不斷好奇地拿起扭蛋,或拋出或把玩,在此聯想下又是一個別具意涵的畫面了。

最末一段兩位舞者著同樣裝束黑衣,袒露身體細微肌理的舞蹈,則彷彿具現出女體對外(觀者)和對內(自我)同時共處的複雜心境。這段壓軸演出饒富趣味之處,或許在於觀者們看到此時,不是在專注觀看中忘記飲食,就是在第二段舞蹈中已飲食完畢——於此,舞者彷彿與觀者一起,在某種「飽足」的姿態下,完成一場向內觀看,也同時回應外界凝視的歷程:表面上是觀眾們一面飲食一面觀舞;但同時他們也被位居較高處視角的舞者舞姿「俯瞰」著。這種安排創造了這場預設「女體盛」中,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觀演關係和視界。

整場「食色」餐宴中,最令人感到有些可惜的反而是「用餐時間」和場上「服務生」——前後台行政管控與舞台技術環節。前者因等待少數觀眾,讓演出延遲了近半小時開始,場上舞者在開場前舞動動作中還需「出戲」,以表演般的嬉戲語氣詢問:是不是還有人要來啊?顯示出針對這類情況,團隊事前溝通與現場決策上,其實還可以做得更圓融或明快。舞者扮演的「女神」走到場邊拿取膠管分發的短暫片刻,也讓她原先的舞動身段一時脫離現場,變為舞台組協助物件轉場的動作;如何讓場景和道具在場上順暢流動、不致中斷舞者演出,也是在編導設計上,團隊可以更細緻修飾之處。

除去這些瑕不掩瑜的小地方,《食色》展現出膽大心細的創作企圖與演出形式,策展藝術家黃有芳在肢體、視覺效果調度乃至於對自身創作概念的藝術論述上,都呈現出深入思考與扎實實踐的創作能量。下一個課題或許便在如何與團隊一起繼續打磨作品,創造出更無懈可擊的團體創作質感,來乘載策展者無限的奇想與唯美感官了。

註釋

1、側記詳見:https://www.facebook.com/jimmy.tsai.750/posts/3033710269983970

《食色》

演出|有芳製作
時間|2020/08/08 17:30
地點|柏林廢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