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視與聯想的女體盛《食色》
9月
18
2020
食色(黃有芳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13次瀏覽
譚凱聰(文字、海洋工作者)

小酒館裡的賓客,這一晚經歷了一場時間悠長,若假似真的饗宴。在單薄衣著、眼神舉止挑逗的舞者(女侍?)開場與牽引下,見到未來系服裝風格的少女在椅上舞蹈;吸吮從身著純白薄紗的女神裙下傳遞出的透明膠管和其中的紅色果汁;席地而坐享用竹編圓盤裡的米飯、肉類與搭配跳跳糖的麻糬球,同時舞者渾圓的澎澎裙擺就在與眼神平行的高度,承接扭蛋或將其放在地上滾動;在食物將盡時,兩位黑衣舞者如對鏡般舞蹈、擁抱,在地板上的核心動作撐起自己的身體,肌肉線條的扭動與微微的汗水,彷彿就懸在觀眾嘴邊不遠處⋯⋯。

這是行為藝術家黃有芳團隊製作的《食色》,為感官與情慾開出的菜單。見諸黃有芳的身體行為藝術近作,比如西門町街頭的《最完美距離的接觸》【1】——自身穿戴護目鏡與隔離衣,邀請路人在一公尺黃線外,以長長的「筆」在她身上塗抹——可以感受到,以身體舞蹈與互動式行為藝術撩撥觀者的感官與聯想,是她擅長使用的編舞與策展策略。

處於疫災底下,人們肉身彼此分隔、感官遠距化、表演藝術節目紛紛取消的現實氛圍,《食色》計畫逆勢而行,嘗試重返非典型劇場的窄仄空間,以近似「女體盛」的概念,喚醒觀眾對視聽、嚐嗅,及眼前身體的五感。在計劃簡介裡,團隊這樣描述著創作途徑與意圖:

我吃,故我在⋯⋯結合餐會舞展、放上食物的身體,滿懷意念的動作,廚師用食材調味,舞者用眼神調情,編創者調製氛圍,做一個可愛到想要把全部放進身體裡的作品。想讓你饗宴中,吃掉我的舞。

會說「近似」女體盛,是因舞者終歸沒有徹底模仿這種餐宴,將食物擺放在自身裸體上供人享用——黃有芳的巧思在於透過現場裝置、觀賞視角與文字旁白的串連設計,讓「食用」與「女體」產生了視覺上的聯想疊映。如開頭所述,觀者們透過延伸的多條膠管,彷彿群起吸吮著女神身體的一部份,旁白念誦「大地女神的血肉」詩句也強化了這一印象;第二段「球體」舞蹈,舞者與觀眾們拋擲、承接扭蛋,自己的身體亦旋轉滾跳如球,配合上觀眾口中跳動的糖粒和麻糬球,以及平視裙擺的角度,讓觀眾產生「女體彷彿在口中,自己彷彿在裙下」的錯覺;而此處的「球體」同時也可以是女體的陰蒂、臀部和乳房,甚至可在延伸的聯想中通向女性在生/心理上的自我塑形,以求符合傳統社會標準中渾圓討喜的外觀的過程。一顆球,含義無限;筆者觀賞的場次,有個小女孩不斷好奇地拿起扭蛋,或拋出或把玩,在此聯想下又是一個別具意涵的畫面了。

最末一段兩位舞者著同樣裝束黑衣,袒露身體細微肌理的舞蹈,則彷彿具現出女體對外(觀者)和對內(自我)同時共處的複雜心境。這段壓軸演出饒富趣味之處,或許在於觀者們看到此時,不是在專注觀看中忘記飲食,就是在第二段舞蹈中已飲食完畢——於此,舞者彷彿與觀者一起,在某種「飽足」的姿態下,完成一場向內觀看,也同時回應外界凝視的歷程:表面上是觀眾們一面飲食一面觀舞;但同時他們也被位居較高處視角的舞者舞姿「俯瞰」著。這種安排創造了這場預設「女體盛」中,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觀演關係和視界。

整場「食色」餐宴中,最令人感到有些可惜的反而是「用餐時間」和場上「服務生」——前後台行政管控與舞台技術環節。前者因等待少數觀眾,讓演出延遲了近半小時開始,場上舞者在開場前舞動動作中還需「出戲」,以表演般的嬉戲語氣詢問:是不是還有人要來啊?顯示出針對這類情況,團隊事前溝通與現場決策上,其實還可以做得更圓融或明快。舞者扮演的「女神」走到場邊拿取膠管分發的短暫片刻,也讓她原先的舞動身段一時脫離現場,變為舞台組協助物件轉場的動作;如何讓場景和道具在場上順暢流動、不致中斷舞者演出,也是在編導設計上,團隊可以更細緻修飾之處。

除去這些瑕不掩瑜的小地方,《食色》展現出膽大心細的創作企圖與演出形式,策展藝術家黃有芳在肢體、視覺效果調度乃至於對自身創作概念的藝術論述上,都呈現出深入思考與扎實實踐的創作能量。下一個課題或許便在如何與團隊一起繼續打磨作品,創造出更無懈可擊的團體創作質感,來乘載策展者無限的奇想與唯美感官了。

註釋

1、側記詳見:https://www.facebook.com/jimmy.tsai.750/posts/3033710269983970

《食色》

演出|有芳製作
時間|2020/08/08 17:30
地點|柏林廢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