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與身體的凝注《玄奘》
8月
05
2014
玄奘(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69次瀏覽
黃佩蔚(專案評論人)

中山堂光復廳,挑高兩層樓有餘,扣除舞台區及後臺,觀眾席縱深不到五米,幾乎搭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席區沒有座椅,觀眾席地而坐,以俯視的角度觀看演出。嚴格來說,沒有舞台,只有兩張巨型白紙重疊,形成空間。

觀眾進場時,僧者(李康生) ,已經躺在白紙中間偏右下的位置,身著藏紅布衣,臉色是曬傷了的紅。黑衣繪者(高俊宏) 從右舞台進入,趴在白紙上,開始以炭筆畫作蜘蛛,直至蜘蛛爬滿全紙,繪者繼續加黑抹除,以做全紙炭色打底,續而以僧者為中心,延展藤蔓般的線條、輔以擦白浮出彎月,仿若靜夜月色。

繪者退場,僧者起身,靜色月夜之間,現出身形留白。走向繪者開始下筆的那個角落,一手拉起紙角,開始摺疊整張畫紙,往內收折向剛才起身的方位,一抹紅袍行進在巨大的空間中,似將黑夜收入一方立命之處,收畢,盤坐其上,大地回復曙光,於此同時,一盤粗胚食器及墨黑托缽,已置於前緣。念誦心經、喝水、吃食、淨容、起身、徑行於足下。無息的,連同繪者在內的四位黑衣人,漸次由左右舞台進入,或錯或落,線性直書,跟著線條越發綿密延長,如絲如河,僧者走出方形,行於白底黑線之間,如步履於山陵海洋、銀河宇宙。四名黑衣人從畫布四角掀起,盤旋交錯在僧者步伐之間,僧者行、踩、轉身面向廳堂出口,黑衣人揉捻壓擠,將銀河宇宙收於僧者身後。終幕,僧者走回經過揉捻壓擠,再反轉攤開,已經佈滿肌理、些有破損,卻雪白依舊的紙張中心,拿出半塊餅,吃食、任由屑落,最初的繪者再度從左舞台進,屈身於僧者行食坐臥處,以碳條垂直於紙面,反覆敲擊,形成碗大的墨跡,僧者食畢,轉身離開,徒留繪者與聲響盪於空中,直至光滅、聲息。

重新回到演出開始,繪者從右舞台步出,從舞台左上角開始下筆,直到第一個小時結束,完成畫作離場,光,與之同步,用一個小時的均速,將場內的暖系水晶燈光從全亮行至瘖沒,近乎無感的過渡到冷調色溫,投於一方從全白到炭色畫作的諾大舞台(紙張),接續,僧者起身,將塗滿炭筆畫的舞台(紙張)折疊成一隅方形蒲團,席坐,折疊行進之間,光圈同時漸變,與僧者同行,直至兩者同時落於蒲團之上。

僧者行食坐臥之間,直至幕終,光的幽微跟隨變化,幾難覺察。相對於僧者如日常速度的折疊、簞食、瓢飲、行走,繪者黑衣人中性無調的行動節奏,光的極緩,是無息的凝視。

第47分鐘,第一個觀眾離場,演出結束前23分鐘,第二個觀眾離開。

描述《玄奘》,也許需要如此鉅細靡遺,才能讓觀者確知剛才經歷的125分鐘(抑或是147分鐘) ,確實身在其中,得以讓不在場者略知況味。

漫長的觀看(凝視),是蔡明亮作品一向不意外的觀眾功課,在《玄奘》裡,更有甚者,置入讓人坐立難安的席位設計,以致空間中瀰漫著無以為名的張力。高俊宏趴在巨型白紙上作畫的腰背,必然難耐,呼應於間雜炭筆與畫紙之間隨機形成的尖銳刺耳摩擦聲,李康生看似沉睡的姿態,則是面對地板的僵硬冰冷跟手腳麻痺的折磨,同時同刻,與看台上觀看者的錐腰刺骨、不知所措,幾乎共體同息,互相牽引。唯一的差別是,觀者是否真能與之同行,向內觀照自身對於痛的知覺,但只是觀看,而不起妄念,或者,只有難耐。

觀看《玄奘》,除了窺見蔡明亮過往電影作品的殘色剪影,或可把兩件事情並置,以為參照。2007年蔡明亮為威尼斯雙年展創作錄像裝置《是夢》【1】,全長22分鐘,最後一幕,在馬來西亞老舊戲院裡,四個座位,坐著祖孫三人及一張肖像,長達8分鐘的消逝融蝕,直到畫面只剩下肖像。裝置現場將拍片時的真實電影院紅色絨布座椅,移至美術館內,入座的觀影者如同身歷其境般的魔幻寫實。此時回看《是夢》,已然可見《玄奘》雛形。

2005年兩廳院邀請法國瑪姬瑪漢舞團,來台演出舞作《環鏡》(UMWELT),直立三層的鏡面裝置,9名舞者,在強風吹動搖晃的鏡面之間穿梭,60分鐘不停歇的反覆日常生活裡微不足道的細節瑣事,情人擁吻、穿衣上班、洗澡、倒垃圾、上廁所,反覆……同樣令人坐立難安的則是轟天價響不息的電子音樂,直至終場。《環鏡》的反應兩極,中途離場觀眾,比之《玄奘》,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時的評論則有一語:「環鏡」像蔡明亮電影的舞台版。兩個作品創作時間相差10年,蔡明亮《玄奘》與瑪姬瑪漢《環鏡》,也許可視為異曲同工的遙遙相望,對於生命的解讀與無常的觀照,或鋒利直接撼人,或深掘入裡難人,殊途同歸。

然而,如果說瑪姬瑪漢《環鏡》是完全準確的計算,沒有誤差,那麼,《玄奘》裡,蔡明亮在精準的空間及視覺調度下,放入兩個無法控制的變因,讓每場演出充滿未知的變數,那就是李康生的行走跟高俊宏的手。走出電影取景框的李康生,無法只是用臉面對觀眾,身之所至,無所掩飾,更何況是沒有受過任何肢體訓練的高俊宏,任何細微的情緒、甚至個人的無意識狀態,都在舞台上,眾目睽睽的注目之下,直白赤裸。 至少在8月2日這場裡,高俊宏從右舞台開始振筆急繪,到終幕屈身左舞台一角,用同樣的炭筆,以垂直的角度敲擊已然皺折的白紙,直到僧者行遠、光息、聲盡的過程裡,內在的浮燥,反應在筆力急切,繪者當下的內在情感完全呈現在線條的燥動與斷裂,也直接投射到觀眾席上,最後的敲擊聲響則在尚未凝成迴盪的餘音之際,嗄然而止。

蔡明亮近年開始轉向視覺裝置跟劇場創作,2007年錄像裝置《是夢》、2013年劇場獨角戲《只有你》,都是近期受到關注的非電影作品。但「轉向」這個動詞並不正確,蔡明亮既從未拋棄電影,也沒有離開其始終如一的敘事哲學、美學脈絡。所謂「轉向」是某種學院式的,之於實踐場域的框架定義,劇場與電影、裝置或影像,只是語言的選擇。蔡明亮的劇場,等於他的電影。

註釋

1:2007《是夢》,原為當年應坎城影展60週年之邀,拍攝三分鐘短片,後剪輯成22分鐘短片版本,繼而發展成為現地錄像裝置,於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首次展出。2010年,由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

延伸閱讀: 2005《環鏡》 (法國瑪姬瑪漢舞團) http://nettik.wordpress.com/2005/09/25/umwelt/

《玄奘》

演出|蔡明亮(導演)、李康生、高俊宏
時間|2014/08/02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觀眾彷彿被吸入一個超越時間的異次元,一切都靜止下來,生起而後落下,然而這一切卻又並非無所謂,總是吸引觀眾聚精會神於場上的所有動態。這其實就像是靜坐當中的心智狀態。(許映琪)
8月
25
2022
《玄奘》起於框架,超脫框架。蔡明亮的戲劇世界充滿人影、黑白、陽陰、動靜之間流轉,他的前衛是回歸自然,返樸歸真。看不懂,也不能看懂,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因為任何的「有」都是框架,唯「無」才是道。(吳政翰)
8月
07
2014
《玄奘》對我而言,是「凝視」的作品(縱使插入了Doris Day〈Sentimental Journey〉或《男燒衣》等音樂旋律);蔡明亮在玄奘的長征中,所看見的一種時間的深度,藉由古老的繪畫技藝,藉由展現一幅圖像的漫長出現,藉由沉睡或行走而體現,而又如光覆滅。( 李時雍)
8月
07
2014
蔡明亮以玄奘式的修行取代了硬碰硬的革命,讓我們甘願地調整好呼吸與坐姿,整理好思緒。調整過後,終究找到了面對《玄奘》世界的速度,沉靜至終。這也許正是為何蔡明亮說,成就這個作品的,也包括在場所有的觀眾。(白斐嵐)
8月
05
2014
這一齣近乎二個多小時的演出,時延(duration)是蔡明亮刻意將時間延長停滯,仿若切割下來一塊完整的時光,所有動作與身體在此被框限住,展現不同於現當下的歷時性(diachronic),而是讓觀眾經歷不在乎時間變化的共時性(synchronic)。(葉根泉)
8月
04
2014
我看著藝術家重複地做著同一個動作,繪現玄奘的夢中之夢,意念中之慾念與正道,在那個時刻,我彷彿也看見了平日以廢墟為創作核心的藝術家,再度正色踏入一座精神的廢墟,用他質樸、專一的身體動作,重又記下現代性的荒涼。(吳思鋒)
8月
04
2014
耗費時間創造出來的大千世界在瞬間被抽換,製成供坐紙墊;《玄奘》的一切作為,由於迷失方向且終點不明而充滿荒謬與無解。戲成為痕跡,它鏡像化生命的痕跡,痕跡本身即為意義。(鄭芳婷)
8月
04
201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