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兩廳院的微舞作,勾出了一些微妙的情緒,或許沒有留下來聽座談的話,還沒有這麼難以釐清,但聽完座談以後,感受反而更加混亂了。先就結論說起,這次的微舞作,對我而言策展比去年成功很多,雖然號稱以《春之祭》為靈感或思考軸心這件事,是否真的被每一位編舞家接招是一個問題,至少對觀眾而言,針對三個舞作的內容是有個思考的出發點。劉冠詳好像在座談多多少少承認了他可能接到題目就擺到枕頭下(或者被別的策展人這樣形容),所以到底這個思考點可以往哪裡去,其實我也不確定。我想這大概也是造就我思考混亂的原因之一,不接招畢竟也是招,那到底要從哪裡去思考才好呢?
除了這一點以外,我想我對這次的微舞作還有一個印象,那就是編舞者似乎把想說的話都講出來了,或者想做的事情都做了,而演出之後,針對三個作品的感受或思考,是否能畫出某種光譜?這是另一個我感到混亂的地方。
扣掉我第一次觀看作品的林素蓮《小姐免驚》,劉冠詳的《酷刑姿勢練習》跟劉彥成的《垃圾》,其形式、身體質地,大致都在幾近可辨認個人風格的位置,而林素蓮的《小姐免驚》,儘管沒有看過她的編舞,但就網路上以及過往看「默默計畫」的印象,其節奏性與聆聽聲音/音樂的方式,也大致是在相當的路線上。就編舞者的個人風格、偏好來說,我覺得都算是相當清晰。
那麼剩下的就是使我感到混亂的思考層面了,因為三位編舞家接招(策展意圖)的方式不同,如果要就演出的時間限制來談論,三位編舞家也是態度有所不同,有覺得可以繼續編下去的《酷刑姿勢練習》,有覺得整排時剛剛好就三十分鐘的《小姐免驚》,也有偷了中場休息的《垃圾》。他們對這編舞的時間架構態度各自不同,假如從我的時間感去思考,事實上,我的身體也沒有真正感受到物理性的三十分鐘。
或許從我在不同作品的「三十分鐘」去回顧身體的感受,是一個切點也說不定。《酷刑姿勢練習》,於我而言是一個漸次疲乏的三十分鐘,疲乏的點主要來自聲音與身體彼此連動的慣性,以及四位舞者面對聲音的不同反應與能力。對我而言,開場的黑暗或聲音其實是很有身體感的,尤其是心臟與節奏之間彼此搏擊的動能。而燈亮後,前兩位舞者對聲音的反應,我認為也是敏感且有主體性的(但應該也會有人覺得聲音跟身體彼此之間沒關聯)。第一位舞者的身體強度非常高,此時採用低頻低音量的聲音其實是合理的,從動能必須高張時開始加強節奏,也是可理解的操作。燈光也打得有意思,讓實驗劇場的黑變得很有力量。第二位舞者,身體的使用方式與沈默並進也是好的沈默,但同時也讓我有點擔心場上舞者是不是快撐不住沈默的力量。後來音樂進來時,我覺得舞者找到了某種抗衡的力量,近乎像是因為不是幫助,而是敵手一般的表情狀態。到第三段時,相對短而把聲音的操作擺到場外,也是有意思的處理,大概也是這時候,我把《酷刑姿勢練習》的核心擺在了完全外在的身體形式上,第三段的笑聲與身體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是外在被搔了癢似的。但也是到第三段結束至第四段時,我開始感受到了聲音刺激上的疲乏。第四位舞者的單部位身體震顫,其實也還是有些意思,但同時也開始進入了各自展示不同段落酷刑姿勢的程度。真正的疲乏點,是意義即將形成,卻無法壯大時。在第四位舞者開始背部示人、臀部示人時,配合著各種曲線的身體動作,應該是有潛力可以轉換身體作為工具的動能,不知道是因為舞者相對瘦小,總覺得那種有可能成為挑釁,有可能吸納觀眾的能量並未形成,於是身體還是在各種姿勢技巧的執行與展示裡。
當聲音越來越強,但身體無法跟上,又或者像這樣的強度已經到了心臟無感的程度,最後歸諸黑暗的節奏,對我而言就變成「只剩下合理」,但不是特別能激發感官或思考的處理。有點像是過度刺激後的麻痺,身體與聲音最後造成了疲乏。我不會說這些動作出現的順序沒有意義,是否有可能產生更大或更具關聯性的意義,我認為可能,但意義有沒有成形?我覺得沒有。這造就了看似完結而尚未完結的擱置狀態,觀看或聆聽的疲乏也已然成形,無論是在聆聽或者是身體狀態的關聯,其給予的空間都不大。
《垃圾》則又是另一個微妙的情況,同樣也讓我感到矛盾。從2017微舞作的《怪獸》到今年的《垃圾》,或者是2017年在香港城市當代舞蹈節的《再見吧!!兔子》,劉彥成的路線,對物件的想法或動作裡面那種似做非做的質地,大致是相似的。《垃圾》跟《怪獸》也都找了李銘宸當構作顧問,想要去連結或者拋出(真空的)思考空間的意圖確實存在。這個思考空間,對我而言還處於曖昧或模糊的狀態,作品本身特意留下了某些曖昧與模糊,不過是否有可能在某些線索中找到清晰思考的線索呢?我自己也還沒有結論。在舞作中,有幾個對我而言是有趣但也難以判定的情況,其一是,劉彥成與田孝慈兩個人表演的狀態真的非常不同,幾乎像是兩條不同路徑,我不確定是否這是劉彥成想要的?其二是舞台技術人員把劉彥成與田孝慈手上的粉紅色塑膠袋拿走,此後的動作質感,讓我聽見了手上仍有塑膠袋的可能性。燈光與鳥語的配合加上木頭棧板,宛如民初裝扮的服裝,有點像是不同時間場景的拼湊,其實是有一些聯想的潛力。其三是動作的曖昧性,尤其是田孝慈的身體狀態,例如身體後翻時露出內褲來而又急急遮住的樣子,與一開始刻意往強力碰撞走,身穿白衣白內褲的樣子,也有比照的潛力,劉彥成在台上突然脫掉褲子也是另一個與此呼應的點。《垃圾》大致上走在舞蹈動作、日常動作兩者的曖昧地帶,以及動作與身體外型包含服裝帶來的社會意義之上。到最後兩個人站在高高的木棧板上以身體側邊的波浪作為完結,回想起來似乎也有一種一半表演一半社會的趣味,可能是因為這個動作本身令人聯想到早期派對排舞的樣態。
但我想這個作品對我而言比較有意思的部分,其實是身體分區表情的曖昧或衝突,尤其是田孝慈的身體表情似乎會有一種百分之九十在A狀態而百分之十在B狀態的區分,頭的角度、手的角度,都會帶來這種印象,身體的時間性也因此有種延長感。如果單純就動作來思考作品的潛力,這可能是我看到後續還覺得有很多力量可以發展的部分。至於物件或日常動作的關係,對我而言事後回想會感覺有趣,但是就開放思考空間而言還感覺過於模糊。
最後的《小姐免驚》則剛好跟整體而言非常安靜的《垃圾》很不一樣,有著相當幽默的節奏感,尤其是設計群上來踩爆一排台啤鋁罐,是我看到的最大亮點。語言、音樂、現場演唱等等的庶民元素,其實都是容易讓人感到爽的部分,包含像靈堂一般的口號,其中的政治性,也容易帶來演唱會式的驚呼。或許就像林素蓮在演後座談講的,她的目標是做出讓人看得懂的舞蹈。不過是不是真的大家到了陰間都免驚,或者是男生女生真的都免驚?我覺得這陳述有一種近乎天真的樂觀,但是,能夠看到洪佩瑜換上黑洋裝,大紅唇、唱著歌,確實會有一種痛快感。這種把靈堂一般的樂隊形式轉成歡慶的狀態很有趣味。整體來說,確實是節奏調配非常良好的作品,在混亂之中有著很多聲音與節奏的計算,一件事情承載著另一件事情向前走,我想這是這個作品在黑盒子裡面特別有力量的部分。
扣除了語言(儘管被視為「聲音」,但其實還是包含了許多意義),包含大字寫著收驚與靈堂輓聯的內容時,《小姐免驚》可以承載意義的部分似乎會相對變得稀薄。使用中指、衣著樣態,當然也是既有意義的運用,不過如果要討論意義的運用與意義的過渡或再生成,其聯想空間就不是那麼大了。做出可懂的作品,找尋既有意義的符號與身體,運用節奏去創造這些符號與身體的流動,是相當有意思的。雖然辨識出既有的社會意義,也感覺到各種小處的趣味、方向,我不確定這個作品是否期待當下立懂以後創造後續思考的空間,又或者是否有這樣的企圖,而我沒有接住?對我而言,當下的痛快是確實的,但也會有痛快以後的輕微空虛。當然,痛快也永遠都有潛力可以更痛快,那麼我們在這痛快中要去處理的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必須傾巢而出?能夠有什麼從觀眾這裡傾巢而出的嗎?
此時回頭再檢視節目單,更加可以感覺三位編舞家對於策展的初始點《春之祭》採取的態度相當不同,但是,相同的條件是《春之祭》是一個如此有份量的題目,無論是輕輕放下收到枕下(劉冠詳),畫上刪除線(劉彥成),或者思考事件的之後(林素蓮),都很難跳脫與其並置或悖反的相對位置。要能從相對位置跳脫出來並不容易,要感覺「不相對」,非常困難。編舞家有編舞家自己想要講的話跟處理的事,對於關心的事情應當如何執行,三位編舞家也都有明確的態度。在聽完了編舞家想講的話跟想做的事情以後,能夠留下來給我(觀眾)這一方的空間相對稀缺,我不知道給定了題目是否有影響?但我想如何處理既有題目的重量,是個相當大的課題。
從已看過的劉冠詳與劉彥成的各支作品來看,兩者在給出空間或意義的明確化上,或許需要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如果不再以個人經驗作為編舞的出發點,那麼可明確指稱意義的稀缺,對劉冠詳而言是他正要去的方向,還是無法產出與經驗他人的結果?如果動作與時間性的模糊曖昧是劉彥成想去的方向,我想比起過往,他慢慢走出了比較明確的樣貌,但意義的開放與物件本身的社會性,或許還有可琢磨之處。而林素蓮,由於我只看過《小姐免驚》,單就作品來看,這種爽快挪用語言、身體姿態、流行音樂的態度,在良好的節奏與拼貼後,是否還有更多可以思考的餘地?如果有,會從什麼地方產出?這都是我好奇的點。目前,三支作品對我而言都是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但這個完成止於編舞者意志的完成,其中欠缺了拋向觀眾時可能的意向(不代表他們都沒有,而只是目前這意向仍不直白)。三位編舞者預想的句點,劃在什麼時刻,什麼地方?對觀眾而言,何時作品真正完結呢?
《微舞作—林素蓮、劉彥成、劉冠詳》
演出|劉冠詳、劉彥成、林素蓮
時間|2018/06/1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