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創作者的身體語彙探索──談「艋舺在一起」裡的三支舞作
4月
27
2020
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59次瀏覽

張懿文(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2020年可說是表演藝術的重災年,許多節目因應武漢肺炎而取消,也促使不少表演藝術團隊選擇用更彈性靈活的方式回應,而今年艋舺國際舞蹈節雖然因疫情取消,卻又從參選團隊中甄選出十個作品,在萬華糖廍文化園區演出「艋舺在一起」,邀請策展人、地方場館和節目經理,以實名制出席演出,並開放現場臉書直播。筆者將以本次舞蹈平台表演中,針對探索動作語彙和身體美學的三個實驗作品,進行評論與紀錄。

《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

近年來台灣的當代馬戲演出頗受矚目,如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跳脫過去對馬戲表演的固有想像,帶領馬戲走向當代劇場的藝術領域,而馬戲表演者楊世豪與編舞者張可揚的合作演出,既誠實又坦率,兩人舞出對形式美學的探索,讓人會心一笑。

演出一開始,楊世豪以兩腳左右重心轉移,靈巧地移動搖晃著的身體,讓人馬上聯想到馬戲表演者踱步踩線的身體樣態,而他的身體也彷彿被一個平面框架住、彷彿是被一個看不見的大圈所包圍著,接著張可揚作為編舞者入場,他諧擬著楊世豪的馬戲伎倆,兩人以一種近乎對稱的方式,互相學習著彼此身體的路徑軌跡,然而畢竟兩位表演者是來自不同的身體訓練,觀眾可以清楚看見兩個不一樣的身體質地──楊世豪的舞動姿勢似乎被想像中的大圈所包圍而略微拘謹,與張可揚有著現代舞和街舞訓練的身體姿態相比,雖然都是流轉自如,卻有著不一樣的謹慎。在這個段落中,兩人互相比試的舞姿,靦腆中帶著遊戲般的試探性質。

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下個段落,大圈出場,說也奇怪,踩上大圈的楊世豪,身體突然變得好生巨大,他的身影成了「原本的身體」加上「大圈所塑造出來的速度感和力度的身體」,在輕快地音樂節奏中進入無人之境。他的身體隨著大圈旋轉,快速而有勁道,瀟灑來回自如,淋漓暢快,好像整個場上空間都成了他的舞蹈肢體可以無止盡的延伸可能,大圈在此彷彿成了後人類身體的「技術物」。我突然想到法國哲學家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在《技術物的存在樣態》中認為,人一旦開始使用機器,身體就會成為機器運作過程的一部分,當把整個環境(或是道具)視為技術物,並且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時,這個人機合體的身體就是一個「技術個體」(technical individual)。若將楊世豪與馬戲大圈的結合視為一個透過技術元素將自己整合成為的「技術個體」,在這個舞蹈中,楊世豪透過與「隱形的大圈」與「真實的大圈」結合的身體,為我們展示了後人類運作的可能,而在這個過程中,身體與物件的組合,也預設著表演者成為著扮演機器之間活生生的詮釋者,其中的象徵意義讓人遐想。

舞作一個段落,楊世豪與張可揚一同坐在地上,讓大圈以陀螺般的旋轉交叉在兩人的身影之外圈圈彈轉,兩人的身體也跟隨著細膩如鐘擺般的左右轉圈晃動,伴隨著大圈在地面上滑過的橢圓型轉動,整個場景帶著真誠的趣味。結尾處,張可揚一人攬過大圈,試著站在其上如馬戲表演者般搖晃踩踏,卻在觀眾眼前顯露出有些困難而無法控制的模樣,直白地暗示技術物與人之間還有著技巧與學習的進入模組,伴隨著舞者汗流浹背的精疲力竭,這個結尾多麼坦誠而直率。

《弱身體的反抗》

邱瑋耀《弱身體的反抗》以布農族的文化認同出發,從部落青年的尋根迴響,探望對自身文化的重新剖析和理解。

弱身體的反抗(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舞者以剛當完兵也是剛畢業的年輕身體,抹上象徵布農族常見的衣服顏色──黑色;邱瑋耀在開場吟唱聲中,奔放揮灑著跳耀、扭動揮舞著草穗、低沈的重心、與音樂配合的舞姿,舞出另一種台灣原住民對自身的文化身體解碼與探求。舞作後半使用流行音樂則讓人聯想到部落中KTV文化裡的勁歌熱舞,而舞者走入觀眾席的互動式演出,在舞台邊緣的回首企望,則令人感受到一絲情緒的掙扎。

這個作品引人思考的部分,或許是舞者全黑色抹身,讓對以西方表演藝術論述敏感的觀眾,馬上聯想到如美國黑臉扮裝(blackface minstrelsy)【1】 的表演傳統,和其中不自言喻的種族歧視黑歷史,抹身黑色在不同民族與文化脈絡中的象徵意義,或許是在閱讀本舞時,需要提前理解之處。

《忘憂》

忘憂(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尚在念舞蹈研究所的嚴婕瑄在作品《忘憂》中,創作出令人大為驚艷的身體語彙。舞者輕鬆自在地拋棄傳統古典舞蹈(如芭蕾或是現代舞)身體訓練,渾然天成地採用民間祭儀信仰中,來自迎神賽會裡的陣頭動作:她們又或是小碎步走跳(如同跳格子),有如藝閣中被高高抬起的人像,在摺身轉圈、單腳高高抬起又快速往旁滑落的瞬間,舞者的身體精力暢快而流動,她們有如zouk【3】舞蹈般的彎曲頭頸和腰背,以柔軟的脊椎出發綿延不絕的圓形在平面中連續轉動著,而手指精巧的扳折,甚至手臂快速蜿蜒揮動的瞬間,都有著特別強調手部基礎動作以及肢體協調的waacking【3】舞蹈風格──或許是誤讀、或許是對不熟悉的身體語彙所產生的趣味遐想,目光中這些自不同世界舞蹈的元素,竟然都可以在這支來自台灣本土民俗的宗教身體中產生奇妙的聯想,讓人大感驚訝。

而舞作中段,在廟會堂前北管音樂的節奏聲中,舞者身體淋漓暢快的翻轉擺動、自轉與旋轉的段落,快速淋漓的轉動瞬間,這些既奇異又流暢的肢體動作編創,令人特別期待年輕創作者未來對身體語彙與議題結合、和整體段落編排的探索。

「艋舺在一起」宛若是一個小型的秀場,讓年輕的編舞家可以在此實驗創作,並進一步有被討論和被看見的可能,在松菸LAB被「文創回收」【4】之後 ,或許這是另一個可以讓人期待的實驗平台。

註釋

1、黑臉扮裝是一種在十九世紀初發展起來的美國娛樂形式,由喜劇短劇,綜藝表演,舞蹈和音樂表演組成,這些表演特別嘲笑非洲裔。由白人化妝成黑臉的表演,目的是扮演黑人的角色,嘲笑昏昏欲睡的黑人是懶惰、愚蠢和迷信。在美國,到二十一世紀初,黑臉扮裝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受歡迎,現在人們普遍認為黑臉是冒犯性的和無禮的,代表對非裔美國人的歧視。

2、zouk是一種異常性感的巴西雙人舞,以胸後背和頸部的連綿扭轉而聞名。

3、Waacking源自於1970年美國西海岸黑人和拉丁美洲人的同性戀族群之間,是一種以大量手臂快速旋轉及性感姿勢的舞蹈,特別適合用在節奏速度很快的音樂。

4、相關爭議請參考吳牧青,〈誠品租金的2.5倍!松菸空間高價外租商辦化,是在文什麼創?〉,網址:https://artouch.com/view/content-12259.html。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三齣戲串聯的遊走式劇場匯演《歡迎搭上蘭城漂浮巴士》。匯演總長度將近兩小時,幾乎繞行了羅東文化工場的整個戶外平面區域。雖然名為小戲節,卻擁有坐看魔術秀、漫步文化園區和歡唱遊覽車卡拉ok的多元體驗。各別規模較小,整體演出卻很豐富,頗有參加輕裝版豪華旅行團的樂趣。
10月
12
2023
于素貞透過操偶白素貞、投射許仙、扮演法海,來消化「妖種」所留下的創傷,最終拾回具備能動性的自己。于素貞不可能也不會因成為神通廣大的白素貞而解決問題。於是當于素貞最後唱完「只剩我一人」後,便默默將耳環取下,
8月
31
2023
劇中孩童對「離婚」給予安慰,但對「殺人犯」卻施以排擠,兩者態度形成強大對比,同時也撐開幾個議題:為何有如此不同的態度?為何只用耳朵去認識他人?父母親的罪過,孩子是否該承接?甚至可以延伸討論媒體識讀。
8月
16
2023
我們可以大膽而粗略的畫出這樣的先後邏輯:臺北先仿效歐陸城市舉辦藝穗節,國內的地方政府又意圖複製臺北的經驗而打造自身的版本。
11月
10
2022
歷史已一再告訴我們,科技並非全然中性,終究,技術的發展也會顯明它將帶領人類社會往哪個方向去。而正因如此,線上展演的未來令人期待。因為它尚未被清楚定義,所以我們仍處於混沌之中。(林真宇)
6月
30
2022
若疫情真的給了我們什麼,願是留下了創新的形式、嶄新的作品,刺激我們碎片化的感官,並產生新的悸動和理解。它們,或許會陪同著劫後餘生的人們,在改變了的世界裡,持續緩緩向前。(林真宇)
6月
29
2022
或許這場百年大疫裡產生的創意、科技與應變方式,能帶領我們持續思考演出的包容性 (Inclusivity)、多元性、以及文化近用等問題。可以的話,從中領悟些什麼,且讓科技與人文思考引領我們向前走。(林真宇)
6月
08
2022
瓦旦試圖奠基在真實且當下的觀察之上,持續創生屬於自己的當代語彙。於是乎在瓦旦的作品中,我們似乎無須擔憂文化標籤的問題,剩下的問題只餘創作者的路將走得多遠,並且能走到何方而已。(簡麟懿)
4月
21
2022
除了少量的骨子老戲之外,更多的今人之作是一種現代議題的戲曲化表達,其內在的主題已經與老戲截然不同⋯⋯我並不認為「忠孝節義」的主題在今天已經退出歷史舞台,只是我們需要找到價值本身與今日現實的媒合之處。(王逸如)
3月
07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