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談論與呈現歷史?——論雞屎藤舞蹈劇團2021《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的精彩嘗試
1月
06
2022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11次瀏覽

廖淑芳(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雞屎藤舞蹈劇團」是一個深耕台南的舞蹈劇團,由團長兼總監許春香從上世紀70年代自宅客廳兼舞蹈教室經營多年後脫胎孕育而生,至今已成立近二十年。「雞屎藤」是台灣原生種植物,單從這個舞蹈劇團以「雞屎藤」為名,便可以嗅到他們非但不排斥「臭賤」,甚至致力於歌詠草莽的強烈庶民性格。多年來他們以建立具府城人文感與庶民特色的臺灣民族舞為努力目標,除了演出的舞劇多以台南在地故事為元素,雞屎藤舞團的特質在總是以幾位舞者的簡約動作,概括與標誌所欲敘述事件的起承轉合,又以各自肢體的細微差異演繹其中人物情感的流轉變化。加上其常帶有民間戲曲特質的音樂、燈光、舞台設計等,不同於一般以對話為主的戲劇演出,「雞屎藤」的舞蹈劇往往或清晰優美,或震撼人心、總能擦撞出令人難以預期的感動與驚喜。而2021年12月18、19兩天在台南市文化中心原生劇場推出的《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以下均簡稱為《大事件》)便是一齣異常精采的大製作,與之前2020年便先完成的前導戲《誰是林爽文》的差異也值得加以比較。

以台灣史為背景的故事中,林爽文應是目前大部份人都聽過,對其歷史卻至今模糊不明並不真正熟悉的一位,因此也更有可以發揮的空間。之前在《誰是林爽文》前導戲中,整齣舞劇演出時間約一小時,全劇以舞者服裝的替換轉換今古,讓從漳州和平來到台灣彰化大里(今台中大里)的林爽文生平、另位領導人莊大田、道卡斯族女領袖金娘等眾多人物故事以舞者說講與動作變化的方式,被包含在現代年輕人的聊談之中帶出,使古今有著遙想呼應的對話。其呼應的是生活在當下年代的年輕人也有屬於他們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江湖。於是故事中包著故事,過去的大事件往往也是諸多小人物偶然撞擊與聚合而成,成就為此劇以「誰是林爽文」「江湖是什麼?」為整部前導劇的敘事核心。雖然限於舞蹈動作為主的抽象性,以及演出時間,林爽文事件能詮釋的幅度與深度有限,卻已經是一層次清晰,結構完整的好故事。

但如果說我們要來觀察如「林爽文事件」此一台灣三大民變之一的台灣史「大事件」如何在這齣新的舞劇《大事件》中被陳述?則比較從《誰是林爽文》到《大事件》兩齣可以各自獨立卻有著緊密繼承關係的劇有何變化差異,應可以更清楚了解,同時也可以看到兩齣劇在歷史敘事上的意義性。

首先相較於之前的《誰是林爽文》,可以發現《大事件》已經擴大為一個半小時的長劇,首先將林爽文出身定位為雖有其生卒年,知其里籍,但在所有漳州林氏宗親族譜上,卻都找不到他的家世族譜,彷彿這家人從沒存在過的迷團人物;又傳聞伊青少年時期大多在放牛與練武,而一則關於他跟牛走到哪,就有一隻大鳥飛到哪的傳說,更加深他的傳奇性。另外,從其情節結構:一、誰是林爽文?二、莊大田——天地會,三、Youtuber 愛林爽文,四、乾隆皇觀點,五、尪姨金娘觀點——Be Water,六、林爽文觀點——是實,七、江湖在哪裡?等七大場標題來看,更可以發現《大事件》除了保持「誰是林爽文」「江湖在哪裡」等前後兩個大架構外,基本上放大了同在天地會中的次要領導人莊大田、及女性領導人金娘等不同人物故事與觀點,還新加入了乾隆皇等滿清官方視角,而且林爽文真正現身了;同時也透過現代視角(主要透過一位對林爽文事件有專業研究的教授,及另位Youtuber的不同觀點)點出各觀點的差異性。也就是說新的《大事件》更著重在飽滿完整地呈現出包括官方與民間內部不同性別、階級、族群等不同視角觀點的林爽文事件。然而,表面上莊大田、金娘和林爽文的不同觀點卻都是在被綁縛、也就是可能非自願的情況下發聲,使這些陳述帶有一種反思性;而這位專業研究教授提出的「天地會」與「添弟會」及林爽文事件相關脈絡的說法,隨後又為另位 Youtuber 主張事件乃是漳泉械鬥另一體現,並批評「教授教授,會叫的野獸」的不同評價給削弱。換句話說,這部劇既藉由不同人物提出他們自己對林爽文事件的自我再現或他者詮釋,但這些再現或詮釋往往又被包納或呈現在一個不平衡的權力結構中,造成一種既建構又解構的現象。透過這些不同的評價與說法,本劇明顯試圖一方面呈現目前可見的林爽文事件之成因,過程、影響,也同時保留對此一事件各方認知和評價的困難與駁雜。從七個場次幾乎都以電視機畫面不穩時跳出的擦擦聲開頭來揭示其場次標題,就可以見到其嘗試交織多重雜音的創作意圖。

然而,如果我們因此認為這是一個僅呈現多元史觀,缺乏主體視角的劇碼卻又不然。本劇在最後第二場戲「林爽文觀點——是實」中將林爽文率領的天地會一眾如何從大里杙開始,八月失鹿仔港、十月圍諸羅、血戰牛稠山、斗六門紅雨、雜沓松柏嶺、決戰八卦山等過程,藉由舞者動作、各種音樂變化,尤其舞台中的竹竿精彩地象徵呈現,當舞者一個一個體疲力怠地由舞台右側前方,往後方緩慢前進並轉往左側,他們一個一個拔起竹竿並讓竹竿的聲音劈拍劈拍結實地打在舞台地板,觀眾可以輕易知道他們的「叛變」「起義」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從之前歃血結盟、揭竿而起、據守叢林、全台震動,到最後剩數百會眾在冷吱吱的寒冬據守枯山困獸猶鬥,這一場戲可以說由各種場面與背景的音聲與動作帶起了巨大的感染力,除了讓我們發現整齣劇主要舞台佈景——「竹子」具有的「叢林」、「戰鬥」等多重象徵,更讓我們感受到參與林爽文事件的天地會眾最後戰敗倒下的無奈淒涼。最後一場「江湖在哪裡」以維基百科多種對「江湖」的定義詮釋江湖,其中一條為「江湖也包括社會下層階級一群不服王法、脫離統治、流離失所、不士、不農、不工、不商的非主流社會、遭受打壓的草根社群」的說法,搭配前面一樣都是被伏綁的莊大田、金娘等的供詞,可以說這相當程度已經代表著本齣劇詮釋林爽文事件的主要視角。

同時,最後一場「江湖在哪裡?」繼續前導作《誰是林爽文》的討論,同樣以舞者說講與動作變化的方式被包含在現代年輕人的聊談之中帶出,使古今有著遙想呼應的對話。卻又帶出一個新的歷史假設「如果林爽文成功了呢?」這個討論雖然開展有限,但卻顯示新一代年輕人勇於反思歷史的視野。尤其透過對於「江湖」涵義的討論,除了帶出上面所說的下層草根社群,也延伸出「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的意思,將一樁歷史事件擴大出具普遍性的涵指,是一個極好的結尾。

本劇精彩之處尚在,它還使用了多重媒材與不同音樂形式來說故事,使得整齣劇不僅故事舞得精彩,更打造出層次豐富多變令人驚豔連連的舞台效果。比如當乾隆皇帝在大朝中批評朝臣無能抵擋林爽文事變,觀眾一方面透過陌生怪異的清代官話、以北管混合電子音樂嗩吶鑼鼓點子的吹奏敲打,感受到乾隆的氣急敗壞;隨後又透過電腦影像上放大的滑鼠箭頭在台灣島圖上不同地域不斷移動,到處被點火,觀眾彷彿看見當時天地會眾迅速攻佔全台的緊張情勢;而滑鼠箭頭在台灣島各地移動的同時,影像裡面尚有已經事先錄影好的舞者以其集體舞蹈動作代表的天地會眾行進的場面。另外,比如第五場「尪姨金娘觀點——Be Water」中因為金娘在事件中扮演的宗教角色,大量加入包括單人吟唱與廟會感宗教性濃厚的音樂,之後又加入李小龍談水及各種水的造型意象,呈現了此一極不同於一般官方、男性與政治的角度,也令人印象深刻。除了多重媒材,整齣戲在不同場景不同人物表現上,應景地帶入有如傳統宮廟鑼鼓嗩吶或什麼神秘的拔高或低抑的背景樂,把觀眾帶入了歷史時間的深處,可以說正是這齣戲成功的一大亮點。

 在雞屎藤舞蹈劇團這齣《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的優異演出中,我看見台灣民間文化的活力與厚度。

《大事件:臺灣刁民林爽文》

演出|雞屎藤舞蹈劇團
時間|2021/12/18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