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期延宕的轉型正義《哈姆雷》
4月
21
2014
哈姆雷(台南人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9次瀏覽
鴻鴻(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台南人劇團和導演呂柏伸並非首次推出《哈姆雷》,然而此刻重新推出這個劇本,竟有種恰逢其時之感。莎士比亞的劇本,寫的是血腥的政治對抗,原本天真無知的下一代,眼看國家主人的寶座被竄奪,從坐而言力圖起而行,要為正義、公理、和自己的權益鬥爭。台南人的舞台,無言地道出這齣戲的現實意涵──觀眾三面環繞,猶如法庭聽審,背牆和地板皆為鏡面,映照著觀眾,彷彿說的正是你我的故事,而一開始即掃向觀眾席的錄影機,更強調了這一點。這面鏡牆還經常化為透明,變成皇家的專屬觀眾席,讓空曠的舞台更具封閉壓迫感。加上舞台的金屬質地,中央墓穴以及地板四周均為鐵柵,不像墳墓,反像監牢,呼應著「丹麥是一所監獄」,而前任的掌權者/過往的冤魂,即被囚困地牢之中,怨憤不時如蒸汽湧出,瀰漫了觀眾的視野。

魏雋展詮釋的哈姆雷,介於佯狂與瘋癲之間,歇斯底里有如其天生本性。暴力、魯莽、倨傲、惡作劇,對比立法院內外學生的整潔自律,提出了另一種精彩的反抗姿態。然而,這樣的野性憤青,卻因仍舊囿於種種「法」的牽制,而無法果決地進行革命。包括他要用迂迴的伎倆確認兇手,在兇手獨處懺悔之際臨陣放棄復仇,只因不願送他上天堂。在英國順理成章的基督教概念,放到基督教義並非普世準則的台灣看來,並無必要的說服力,更顯得哈姆雷太過拘泥禮法,導致處處自我掣肘。由於鷹派與鴿派之爭,集中在哈姆雷一人身上,他的錯亂與分裂,讓情勢不斷惡化,也讓掌權者獲得出手反制的機會。當轉型正義一再延宕,玉石俱焚、全盤盡墨的命運幾乎難以避免。台南人的改編版省略了最後國家為人所接管的情節,難道是下意識不忍面對現實可能的悲劇?

劇中經常運用即時錄影,其效果不像許多其他當代劇場那樣逼現演出現場的外在與內在真實(例如2010年歐斯特麥耶來台演出的《哈姆雷特》),反而凸顯了演員的臉上的粧容,而強調了表演性。鏡頭逼近臉孔,讓塗抹的面具和虛假的情緒無所遁形,成為對虛偽的無言揭露。加上一人兼飾多角,以及四面觀眾、演員的互相窺看,政客的表演、陰謀的偷窺、娥菲麗充當詭計的傀儡、哈姆雷的佯狂、還有戲中戲以假諷真的扮演,真是「人生如戲」的徹底體現。最關鍵的一場母子寢宮戲,一開始根本全在場外發生,我們只看到偷窺的大臣波龍尼,這大膽的場面調度,更凸顯了觀眾同為偷窺者。整齣戲變成在虛偽的表象行為當中,真實情感輾轉掙扎的痕跡──這是演出和劇本的最大不同,表演者隨時可決定每句話語背後的情感真假,從而營造出激烈的內外違和感,尤以哈姆雷和娥菲麗的感情戲,內外衝突最為激烈。隨著死亡逼近,虛實的辯證越來越強烈:掘墓人沒掘出真的土,屍體也只是一襲衣裳,最後的決鬥中,死者一一直接走出現場,留下空台……戲假毫無疑問,情真也煙消雲散,留下悵惘與扼腕。

透過美學風格不相諧合、卻仍然一定要出現在舞台上的事物,更可以看出一場演出的核心寓意(雖然創作者未必自覺)。劇中的先王像是一具無頭的日本武士,戲中戲的王與后的造型也脫胎自日本能劇。這既暗示台灣殖民的歷史陰影,也藉著他們以亡魂的姿態出現,展現這代人擺脫上一輩傳統的企圖。武士無頭,卻手持一兩眼空洞的骷髏,那麼這個企盼復仇的先祖到底是誰?當戲中戲使用台語發聲,除了強調流浪戲班的庶民感之外,是否也有一種以戲劇作為追求自身認同的企圖?那麼這齣《哈姆雷》,又追尋到怎樣的認同?

在只有幾張椅子和電視的空台上,一具只出現兩次的浴缸,顯得十分突兀,而且在情節上頗為牽強:一次是娥菲麗的惡夢,哈姆雷逼她溺水(呼應日後她的自沈於水);一次是哈姆雷與何瑞修的對話──哈姆雷淨身,更黑衣為白衣,準備前去決鬥。浴缸將這不相干的兩場戲在意象上強烈地連結起來,雖不致發展到同志情誼的地步,但卻挖掘出原劇對於兩性愛情的緊張、猜忌,而對於同性的友誼卻呈現得坦蕩自然。哈姆雷面對何瑞修時的全裸,更明確了這一點。事實上,相對於莎翁繁花似的語言在演員口中經常連珠砲般散射彈跳落地,清晰的視覺意象更有強大的凝聚力,成為文本的摘要、補充、或竄奪了主題。拜彭鏡禧譯本之賜,本劇的語言多能入耳即化,導演和演員卻仍然經常未能建立起每句話、每個比喻出現的必要性,反而呈現挾珠玉以俱下的傾洩壓力。語言,是當代處理莎劇的重大課題(所以像布魯克、莫努虛金、胥坦等導演執導莎劇時毫無例外均加以重譯)。在台南人的首演場中,這課題仍懸而未解。

《哈姆雷》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4/04/18 19:30
地點|台北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呂柏伸以寫實表演為基調,加入當代元素,緊扣當今台灣的時代氛圍。然而更困難的挑戰是從當代角度重新理解莎劇劇本。《哈姆雷》更提供後設的機會讓當代導演對劇場本質提問,尋找莎士比亞必定要透過劇場作為表達的動機與渴望。(陳代樾)
6月
07
2014
整個空間除了干擾式的電波極大聲的播放著,沒有其他聲響與對話,配合著哈姆雷不發一語的用各種角度與姿勢注視著攝像機的投射內容,恍惚憂鬱的神情,空氣中徹底被詭譎給籠罩。 (張簡亦杰)
5月
12
2014
在舞台設計上使用三個閃動的螢幕,一台用來窺視的錄影機器,搭配著冰冷的鏡面反射的影像──這個空間裡,視覺的暴力超過聲音主宰著我們,刺激我們對於畫面的想像的可能性。(劉崴瑒)
5月
12
2014
魏雋展詮釋下的哈姆雷,性格中的瘋狂卻被放大,揮舞著攝影機、步步逼近身邊所有人的他,更顯出張狂的威脅性,徹底地顛覆了對於哈姆雷的想像。王子如今不再落魄,手中的攝影機賦予了他觀看、監控、紀錄、寫史的權力。他甚至不再需要靠友人將故事流傳下去,為其洗刷冤屈──當然,也不免令人少了點同情與唏噓。(白斐嵐)
5月
06
2014
哈姆雷是影像記錄控,戲一開始(在母親婚禮上)就有點行為失序。他的世界崩解,他的憤怒與抗議只能透過語言與肢體的僭越、抗拒「正常」來表達。而攝影機(及其侵略性)則成了他的武器。(謝筱玫)
4月
28
201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