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歷史的通俗包裝與魔幻召喚《水中之書》
5月
24
2019
水中之書(表演工作坊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25次瀏覽
汪俊彥(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賴聲川的《水中之書》最早版本在2009年就以同名劇作在香港與香港話劇團合作首演。當時的版本,根據賴聲川的回憶,創作源由來自同時期全球金融海嘯下的香港:「看著所有人,不是面無表情,而是面帶痛苦。」於是賴聲川創作了一齣關於(不)快樂的戲,「其實那天中午在中環,我感覺自己像是走入一個超現實的夢境裡一樣,更像是表現主義繪畫中的夢魘,因為每一人臉上的不快樂,就像是孟克的《吶喊》。那一幅畫中投射到空中,佈滿全部香港的天空。超現實的是,沒有一個人有微笑,甚至所有人都有在說話。每一個人都安靜地在自己的痛苦中。我心想,我現在走在某一種地獄之中,也或許,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世界最不快樂的地方。」首演後的隔年,《水中之書》又以《快樂不用學》在台北上演,後來又經過修正,並於2016年在上海上劇場再次登場,幾經巡迴,今年回到台北。

賴聲川的作品長期帶著魔幻感,即使在看似最寫實的情節中都能找到一絲神秘。從早期《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兩位相聲演員的逆時間演繹;到《暗戀桃花源》的劇場神秘女子、《臺灣怪譚》與《我和我和他和他》的分身,或如史詩經典《如夢之夢》以及近年的《如影隨行》的轉世,種種透視現實生命樣態的可能性,在在成為賴聲川劇場中令人不解卻又叫人著迷的寓言。

《水中之書》也是從現實出發、走入魔幻的作品。一位自英國取得學位的成功青年何實(何炅飾),有鑑於教導與販賣「快樂」是筆好生意,與大學同學小蕭(鳳莉飾)共同創業;當小蕭與其男友(屈中恆飾演)擅長於精打細算、盤算投資,何實卻越來越迷惘快樂是什麼。與此同時,何實突然收到通知,他繼承了一棟位於坪洲小島上的海邊老屋;沒來由的消息,把原本只活在當代資本遊戲市場的何實,拉進了歷史的層層迷惘之中。這棟外公留下的房子藏著自己身世之謎,老家在東北大連的外公,國共內戰後撤退到香港,在坪洲蓋了房子,命名為「思連樓」。想回家但無法回家的心情,雖然曾經與外婆在坪洲度過了一段歌舞昇平的日子,但自從外婆離家出走後,便鬱鬱寡歡。加上其中一位雙胞胎女兒、何實的姨媽(劉美鈺飾)也受不了外公的約束而逃走,只剩下何實的母親長年被拘禁在老房子之中。何實的母親在一次與畫家的邂逅後生下何實,何實後來由姨婆在日本養大,後來送到英國求學。

何實幾經掙扎出售這棟繼承來的老屋,畢竟這段幾乎早已無關、人事已非的歷史,在當下如果能夠換成最實際的資金,是對現實最好的盤算。在老屋徘徊的時候,遇見了一位小女孩水兒(簡嫚書飾)。九〇年代成長於香港的水兒卻出乎意料地不經世事,外在世界的陌生讓她對世界充滿好奇。何實反覆確認求索,發現水兒竟然正是他的母親。賴聲川的現實在這裡開始走進魔幻,魔幻也開始探索而重新介入現實。賴聲川將原本香港金融風暴下的(不)快樂,拉出了他所擅長的歷史維度,精巧地處理了廿世紀中國傷痕累累後直至今日的三個世代。當今看似活在歷史無厚度的九〇後,他們的快樂事實上仍埋藏著過去的密碼,進一步透過何實對過去的探索,找到與看似消失的上一代重新連結的可能,或許更得以打開祖父輩的歷史心結。本來具有所有強烈控訴理由的水兒:她的一生被上一代或報復、或恐懼、或因為愛而犧牲,卻因為何實重新回到歷史縫隙之中的認識,體諒了看似本應以自由作為最高價值下受限的生命。

賴聲川舉重若輕地以(不)快樂包裝了一場通俗劇,加入了穿越的手法,卻深沈演繹一場逆寫歷史的魔幻寫實。東亞與中國廿世紀的創傷歷史,並沒有在今日看似平坦而無邊境/盡的資本世界中消失,它以更細微、更精巧、更無意識的記憶裝置,遊走在下一代與下下代的香港、台灣、日本、英國……之中。在賴聲川近四十年的劇場世界裡,走過風雨也同時書寫歷史,而在《水中之書》裡,仍持續召喚未竟的現代史,仇恨與創傷並不必然無以救贖,也不必然來自戲裡那支無時無刻害怕遺忘、而必須見證的錄音筆,或許是等待何實(何時)的出現。

《水中之書》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19/5/1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水中之書》是部詩意的作品,比起企圖文以載道快樂的本意,我更願意將其比擬為一樁夢幻童話。在童話故事的世界裡,何實面對著玻璃大窗上的雨點紛紛欲辨其意,但童話又哪經推敲?觀者只需在某個當下捕捉能夠映照自身的快樂,便是水中之書所能記下的美好。(徐妙凡)
5月
31
2019
然而刺激越是強烈,亞洲就越是被概念化與抽象化。以小吃攤為中心的雙層設計,更強化了「亞洲作為他者」的舞台效果。當兩位食客上前,他們碰到的不是在乙支路三街或者西面經營布帳馬車的某位南韓大叔,而是旅外已久、表演資歷深厚的Jaha Koo。
11月
07
2025
當所有藝術形式都可自由融合,馬戲若不再以其獨特的身體語彙說話,終將在劇場化的潮流中被同化。而《奔》的美,在於它如何赤裸地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疲憊與矛盾——亦讓我們看到馬戲正奔跑於兩個極端之間:渴望成為詩,但也害怕失去根。
11月
07
2025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