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揭穿人性又無影無蹤的高雅幻術《SUN》
4月
27
2016
SUN(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31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繼《政治媽媽》(Political Mother)之後,英國侯非胥・謝克特(Hofesh Shechter)現代舞團再次受邀來台演出,新作《SUN》延續前作對於權力的反思,作品中充滿濃厚殖民議題色彩,訴諸大量感官刺激,在華麗而流暢的舞蹈排場間,不時穿插反諷的戲劇效果,更加深層地,將原有的政治面向,推往普世及人性自身的內在辯證。主題上的太陽之名,從作為日不落帝國的霸權印記,延伸至希望與秩序的象徵,以及更重要的,光明力量的召喚。

演出尚未正式開場之前,批判及反思權力的戲碼已然啟動。劇院內廣播發出人聲口白,以低沉而帶有懸疑的語調警示觀眾:「你們永遠無法完全抓到我們」,在場的大家,一方面仔細聆聽,仿若這是形而上的呼喚,另一方面又清楚察覺這是表演者故弄玄虛的話語,笑聲此起彼落。這聲音,一如神諭,引領觀眾直接觀看整場演出的結尾,得以隨心操控表演,於此同時,觀眾不自覺也成為了受控於此無形權力的客體。接著,口白強調整場演出中「沒有任何動物受傷」,一方面打預防針,事先除去觀眾恐懼,然而有趣的是,另一方面也預示,接下來可能會出現動物殘亡的景觀,即使非真,卻仍引惑著觀眾嗜血及窺奇的渴望。然而,沒想到,當正式演出那一刻開始,一塊畫有羊匹圖樣的平面紙板,立於舞台上,詼諧地沖淡方才的懸疑感,也嘲弄著觀者如我的預期心理。情感及情緒時進時出,為演出揭開序幕,不僅埋下伏筆,且定下基調。整場演出,被太陽光芒所庇蔭,被其神聖感召所誘惑,也被其宰制力量所籠罩,如同一場無影無蹤的高雅幻術,迷誘且喚醒,浸淫且疏離。

數名舞者現身舞台,皆穿著白色服裝,肢體融合典雅與狂野,於秩序與失序之間擺盪,背景聲響於禮樂、聖詠、爵士、梵唱、鼓擊、電音之間往返,口說與文字退位,樂舞交奏,僭越而成了語言,彷彿歸返遠古時代。時而在弧、圈、圓、轉交錯之際開闔,踩著以芭蕾為基底而處處對拍的宮廷舞步,身體充滿程式化的禮教色彩;時而跳著以下盤核心為重的舞蹈,張臂,甩手,抬腳,抖胸,扭臀,身體散發動物性的原始能量,像是挑逗魅惑,亦像挑釁示威;時而舉手投足不知所謂卻錯落有致,東點西點,如自語,如祈天;時而躁動不已,熱血澎湃,鼓聲四起,如爭鬥之前的戰舞;時而昂首正步,英氣威凜,井然有序,如軍隊出巡;時而宛若著魔般胡亂竄跑,癲狂到底;時而又若無其事,瞬即冷靜。身體語彙或兩兩交雜,或前後更迭,亂中有序,序中有亂。

烈日不時倏地高掛半空,表徵勝利,也提醒著秩序,場上共歡、同仇的太陽子民們,頓時靜謐,鴉雀無聲。當觀者感官趨於舒緩時,卻又突現震耳奪目的聲光,排山倒海而來,極致轟炸視聽神經,讓人倏地驚醒。此般偌大聲景,無比撼動,對前一刻的安寧形成干擾之際,也有如大自然力量的洗禮,迷醉觀者感官,隱隱喚醒著潛藏人心底層的好戰野性。爾後,台上舞者們又恢復秩序舞動,再度與前景形成強烈對比,而這舞步所跺踏出來的快活氛圍,指涉多重,彰顯的可能是原住民常設祭典的歡慶,可能是殖民者姦淫擄掠的勝利,或許也可能這殺戮過後的勝利也是原住民一方的,即使短暫。趨近結尾,劇院場燈漸亮,觀眾被暴露在光明底下,又再一次地被喚醒自覺,旁白開始敘說著人類文明史上如何「以日之名」作為合法目的而衍生的種種惡行,台上的結局再度浮現,舞者們繼續歡慶,儼然一片世界大同,此刻,旁白更加直言控訴:「這就是操你媽的結局」,瞬間戳破和平表象,無疑像是打了所有人類一巴掌。越是沉浸於演出中任何時刻,這一掌,打得越是重。

此演出看似形成一齣善惡對立且帶有濃厚說教意味的道德舞劇,不過並未止於此。整場下來,舞台上不斷閃現諸多黑白並置的意象,例如灰狼與白羊、壓迫者的白人與受迫者的有色人種、各所表徵的壞人與好人,然同一組人馬,舞步不斷持續,身份時而清楚,時而雙重;隨著燈光明暗流轉,隨著同樣時空的晝夜更迭,眾人處於同座自然場域,狀態交替於秩序與失序,既訴諸理智也回歸感官,既有理性的制約也有欲望的釋放,欲望見於同一群體,欲望也見於每位個體。因此,當旁白不時以詭異的口吻念著:「你們永遠無法抓到我們。」乍聽之下,「你們」是那待宰的羔羊,而「我們」暗指那股不見蹤影又不知何時現身的暴力手段,以及驅使暴力行動的權力渴望,但事實上,你們是我們的反射——甚至,你們就是我們。

於是,這場看似善惡截然二分的殖民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政治論戰,實則化約成了光明與黑暗兩股力量,兩位一體,並行競走,相互抗衡,好比日神阿波羅(Apollo)與酒神戴奧尼瑟斯(Dionysus)兩者始終存於一體的辯證與抗衡,是歷史源頭,是世界初相,亦為人性原貌。

《SUN》

演出|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
時間|2016/04/1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舞作中,不斷的轉換場景,一下子是舞者,一下子是沒有生命的板子,卻因為舞者的帶動而賦予它生命,而場景的交替,似是一段段的故事片段,需要觀眾自行拼湊解讀。(湯硯如)
5月
06
2016
《SUN》透過強化鏡框式舞台的平面特質,揉合編舞者刻意的線性敘事結構、重複模式與二分單一的價值觀宣導,似乎更有意暗中收納這曾經狂飆的身體。也就是說,侯非胥透過結構鋪排,諷刺歷史被扁平化後的理解。(樊香君)
5月
04
2016
侯非胥‧謝克特就像是一個探照燈,觀眾在他的引領下,看見他要觀眾看清的一切,到底誰才是操控者,誰又是被操控者,謝克特引領著觀眾觀眾進入更深一層的思考。 (湯硯如)
4月
28
2016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