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祈知(專案評論人)
「你讓我覺得像個渾然天成的女人。」——艾瑞莎‧富蘭克林
(“You make me feel like a natural woman.” ——Aretha Franklin, Mar., 25, 1942 - Aug., 16, 2018)
今年夏天,韓國音樂劇《搖滾芭比》(“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風馳電掣席捲臺灣劇場,先是七月在臺中國家歌劇院演出,八月則移師國立臺灣大學綜合體育館。在對劇情與劇組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觀賞了此劇臺中場,領受前所未有的愉悅看戲經驗,產生置身搖滾演唱會現場的錯覺,因而想更加瞭解此劇,於是又在八月下旬觀賞吳萬石(OH Man Seok)與田惠善(JUN Hey Sun)主演的韓文版,並且再度聆賞Michael K. Lee和J-Min主演的英文版,觀察兩個版本的異同。【1】
《搖滾芭比》由美國演員約翰.卡梅隆.米切爾(John Cameron Mitchell)於1988年編劇、主演,史蒂芬.崔斯克(Stephen Trask)作詞譜曲,從外百老匯小製作,2001年改編成電影,2014年登上百老匯舞台。2005年韓國SHOWNOTE製作公司獲得授權,於首爾Live劇場首演。相較於《歌劇魅影》、《貓》……等經典音樂劇,原本《搖滾芭比》在韓國的知名度並不高,但是由於韓語改編以及選角在地化得宜,加上不同主角詮釋的版本各具特色,促使此劇票房長青,吸引觀眾一再買票進劇場觀賞不同演員的表演,進而在目前年產值高達3900億韓圜【2】的韓國音樂劇市場站穩一席之地。這是韓國音樂劇首度跨海打入國外市場,韓方製作公司自是格外鄭重其事,臺中國家歌劇院亦大力配合宣傳。
這齣音樂劇的演員僅有海德薇格(Hedwig),他/她的丈夫伊札克(Yitzhak),以及搖滾樂團「憤怒的一吋」(The Angry Inch)。貫串《搖滾芭比》全劇的是主角海德薇格大量的獨白以及敘事歌曲,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力、歌藝與體力;且主角與觀眾有諸多近距離互動,有時主角會下台和觀眾擊掌、挑逗觀眾,甚至向觀眾噴灑Hello Kitty啤酒,以搖滾樂手的作風娛樂觀眾,戲稱:「你們都受洗了,要去傳海德薇格教。」在美國紐約出生長大,畢業於加州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心理學系,曾活躍於百老匯舞台的Michael K. Lee,表演不乏性暗示動作,他和女扮男裝飾演伊札克的J-Min歌唱技巧都非常精湛,情感表現細膩,演技紮實。Michael K. Lee具有獨特的魅力,他可以讓在場每一位觀眾都感受到,自己與之四目交接。吳萬石畢業於韓國藝術綜合大學,在韓國是家喻戶曉的硬底子演員,同時也是《搖滾芭比》韓語首演版的海德薇格,他對劇本理解非常深入,表演層次更加豐富,情緒張力變化自如,與參與此劇演出已十三年的田惠善默契十足。若說Michael K. Lee的表演燦如夏陽,吳萬石的演出則暢似春風。台詞增添與演出當地連結的元素,諸如在臺中逢甲夜市和臺北士林夜市買的迷你電風扇;臺中場演出,主角更開了臺中國家歌劇院藝術總監邱瑗的玩笑,無傷大雅。英語版的歌詞依循原創,韓語版的歌詞,則改寫為韓語,完全韓語在地化,為求詞義通順,多少與英文歌詞略微不同,但無損於觀眾對這齣戲的理解。
身處東柏林的主角,原為男性,本名韓瑟(Hansel),與母親海德薇格相依為命,鎮日在狹小的公寓裡透過美軍廣播收聽搖滾音樂。因為與美國大兵路德(Luther)相戀,遵循路德的提議,兩人到美國結婚,條件是韓瑟必須變性。於是母親將自己的護照送給韓瑟,韓瑟以母親之名為名,卻因廉價的變性手術失敗,導致原應變為女性器官的部位留下了一吋來歷不明的肉塊【3】,此後,從韓瑟成為海德薇格的她,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帶著路德贈送的戒指和假髮,海德薇格來到美國堪薩斯州;隨著與路德婚姻破裂,海德薇格展開自我追尋之旅。她頭(head,與其名前三個字母hed同音)戴假髮(wig),濃妝艷抹,衣飾華麗,與「憤怒的一吋」樂團一起在小酒館裡演唱,其中某些歌曲是海德薇格的創作。
歷經與小她十七歲的少年湯米(Tommy)的情感波折,又遇到扮妝皇后(drag queen)伊札克,每個男人都要求她戴上假髮,成為女人,至少貌似女人。然而海德薇格內心對假髮有多重糾結,以致於演出後半段,海德薇格數度抗拒假髮,劇中歌曲“Wig in a Box”(〈盒中的假髮〉),正是描述她對於假髮的無奈與想像。前述艾瑞莎‧富蘭克林歌中所言:「你讓我覺得像個渾然天成的女人。」在此,「你」指的不是海德薇格的男人,也不是變性手術,而是假髮。劇末的高潮,是海德薇格在狂暴噪音環繞與混亂光柱投射下,脫掉假髮丟到地上踢踹,褪去外衣和黑色胸罩,全身只剩下黑色內褲和黑色高跟長靴,再用力搥打自己的肉身,終至筋疲力盡倒在舞台上。燈暗,海德薇格進了後台,影像映現她在額頭畫了十字架之後,恢復男身的海德薇格再度出場,在宛如夢境的光芒裡演唱“Wicked Little Town” (Reprise)(〈邪惡小鎮〉(再現))。唱最後一曲“Midnight Radio”(〈午夜電台〉)時,伊札克幾度想把假髮戴回海德薇格頭上,海德薇格一再拒斥,如同“Wig in a Box”歌詞所言,“I wake up and turn back to myself.”(我醒來並且回歸我自己。)
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為《搖滾芭比》製作的節目冊,封面就是海德薇格的假髮,或像是「憤怒的一吋」,也像是兩張對望臉龐的翦影。戴假髮是最快改變一個人外在形貌的方法,甚至比化妝更有效;在配戴假髮的前後,一個人可以判若兩人,連氣質都不一樣了。假髮可以算是服飾,也是道具。在現代文明的語境中,假髮是「身份的名片」;作為一種社會符號,假髮是權力的象徵,海德薇格的男人將掌控她的權力慾望投射在假髮,外化慾望。耙梳歷史脈絡,假髮的演變過程,就是威權不斷被解構的命運。此劇第一首歌曲“Tear me Down”(〈摧毀我〉),海德薇格高唱:「我就是柏林圍牆。摧毀我吧!」柏林圍牆被推倒了,海德薇格卻為愛走天涯,被迫戴上假髮。形形色色的假髮,是男性威權慾望的延伸,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1975)指出,威權的任務在於「限制自由的邊界」;戴上假髮,海德薇格的自由被摒除在邊界之外,然而,她之所以離開柏林,不就是為了追求自由嗎? 最初,海德薇格奔赴自由國度,卻身陷假髮囹圄;釐清自己複雜的假髮情結之後,最末,海德薇格棄絕假髮。
經歷一番輪迴,海德薇格又回到了起點,就是「愛的起源」,也就是這齣音樂劇的精髓“The Origin of Love”。無論「太陽之子」男男、「月亮之子」男女、「大地之子」女女被天神拆成什麼樣的兩半、遺落到什麼地方,人們終究會找到與自己離散的另一半。劇終,觀眾也儼然改信海德薇格教,和演員一起高舉手臂,領受聖靈的恩澤,並且在演員與樂團謝幕之後,參與一場載歌載舞的搖滾樂佈道大會。
註釋
1、七月觀戲時,劇中最後一首歌曲“Midnight Radio”(〈午夜電台〉)藉以致敬的歌手之一艾瑞莎‧富蘭克林仍在世,八月演出時,這位靈魂樂歌后已病逝。
2、《表演藝術雜誌》第306期(2018年7月號)第42頁指出:「2016年,韓國共計有76部音樂劇上演,其中版權引進作品29部,原創作品47部(首演作品21部),門票銷售額超過3900億韓圜,占表演藝術銷售總額的2%。」
3、語出《搖滾芭比》臺中國家歌劇院場,演出節目冊第10頁。
《搖滾芭比【英文版】》
演出|SHOWNOTE Inc.、Michael K. Lee、J-Min
時間|2018/07/21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搖滾芭比【英文版】》
演出|SHOWNOTE Inc.、Michael K. Lee、J-Min
時間|2018/08/26 14:30
地點|國立臺灣大學綜合體育館一樓
《搖滾芭比【韓文版】》
演出|SHOWNOTE Inc.、吳萬石、田惠善
時間|2018/08/20 19:30
地點|國立臺灣大學綜合體育館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