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獨腳戲,但這部作品似乎包含了更多東西。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王墨林向來關懷中一些並未顯題化的暗影,它們彷彿木板裁切後未加打磨而留下的粗邊與刺屑,有些礙眼,卻實實在在對人們造成了小傷小害。
在過去,我們清楚看到王墨林設身處地於反抗者的立場,在歷史上勾勒他們被壓迫的事實,在道德上給他們鼓勵,在美學上讓他們獲得力量;即使故事中的反抗者對信念疲乏了,導演還是願意以劇場特有的詩意慰藉他們,腳色們的生死疲勞因而能有一剎那的雲淡風輕,儘管內在於這些淡與輕的不可承受,事後得由觀眾在瑣碎的生活中繼續背負。有別於以往,《王子‧哈姆雷特》中「多出來」的東西讓這一切更複雜了——若非奔往反方向。至少是我,明確嗅到了對「反抗」這件事的質疑。
自繩索爬下起,楊奇殷陰陽怪氣的呢喃低語就讓場上氛圍陷入異常的緊張。聽其言,觀其情,顯然不斷遊走於腳色和演員之間。腳色方面,一下控訴世界,一下詰難自己;一下自問自答,一下又逼問觀眾。我們首先被大量話語轟炸,其次再被話語的大量矛盾砲擊,精神狀態直逼舞台上人物。演員方面,能量充沛,這股充沛不只表現為筋肉伸展、律動時該有的暴力,也化作身體頹靡敗喪時的脫力,豐富妖嬈,充滿各種奇情怪狀,其中邊說話邊翹著臀部和地板做愛的動作,尤其特別。
至於台詞,雖然貫串著莎翁筆下的人物,卻也不乏當代影劇作品的串場,帶點新老交替、中外混種的暗示。如果我沒聽錯,在楊提及精神分裂時,竟說要「把手綁起來」,這擺明是劉鎮偉電影《大話西遊》(周星馳主演)的橋段;也因為這樣,當他(作為哈姆雷特)多次向忠實的朋友賀瑞修(Horatio)喊話時,我竟想到影集《CSI犯罪現場:邁阿密》的同名腳色——這些總不會是王墨林的安排吧?
無論此一獨腳如何多元,甚至多元到自我裂解,我們還是能辨識出他大抵集了哪些特殊身份於一人:可能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又或者,牆上來自約翰伯格手筆的投影字幕告訴我們,他是一名恐怖份子(的同情者);當然也可能是標新立異、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清新抗議學生。也許最終,他不過就是一個過於清醒之人。
重點是,就像某些評論家指出的,王子的復仇最後已使哈姆雷特變得如其殺掉的敵人,而這種自反的處境注定要讓人發狂,特別是當他/她還想試圖保持清醒和邏輯上的一致。楊奇殷扮演的這個腳色無疑發現了這點。反抗者是否終將成為或已經成為自己反抗的人?如此一來,反抗的姿態是否一如舞台上的演員,總有下戲的時候?當我們把反抗乃至革命視為一起事件,而結束後,與之形成極大對比的日常又讓人如何接受與適應?這些暫時跟反抗作為一項事業的難度無關,而直接涉及權力萬花筒的無數碎形變化:反抗者可能渴求更張狂的權力。
放在後結構主義的思路下,反抗者從來就不是無權,而且也知道用權。權力雖無形,卻憑著穿透所有社會關係的事實而擁有扎實的本體,無須論及認識上的真假和道德上的善惡。但,似乎擺脫了這樣的哲學思路,轉換到現實政治脈絡,反抗者就必然要糾纏於偽善或作態的汙名,而如此質疑這些反抗者的,恰恰又是或同或異的另一批反抗者,甚至包括反抗者自己。質疑與批判在漫無邊界、肆意延伸——名之為「徹底」或「基進」——的情況下,指向了反抗者自己,最終指向反抗本身。
不知道王墨林是因為有感於現實中某些「反抗者」或「反抗運動」(注意引號)的唬爛性質,而開始質疑起反抗這件事,還是他本身即對任何號召或動員(反抗只是其中一種)保有持警惕,才開始質疑起現實中的若干運動。所謂「反抗運動」,當然不是無所指的。劇中劇末,我們都看到太陽花學運的剪影——佔領立法院的畫面投影在舞台牆上,幽暗的燈光打在煙霧中,這讓當年參與者的種種激烈言行與相關數據如夢似幻、亦假亦真。這種仍屬劇場詩意的美,看來背後帶著利刃,尤其讀到節目單中王墨林的「乾屎論」後,更能感受其刀鋒。
這把利刃在楊奇殷的表演中,揮向的已非特定運動,而是反抗本身,這讓這部作品充斥更多的尼采,而非馬克思。但若一切價值皆可重估,一切揭露皆無底線,那麼下一步就是虛無,個人也將因此陷入無盡的痛苦——在這方面,獨腳戲大概是一個適合的形式,頗能直接體現王墨林所說的「肉體與精神的鬥爭」。至於鬥爭能否改善一些什麼,或至少緩步通向一個更好的彼岸?全劇以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的〈傷心無話〉(葉樹茵唱)作結,頗有回看解嚴前後時代的意味,但瞭望未來,卻有種大悲無言的漠然與哀嘆。
《王子・哈姆雷特》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身體氣象館
時間|2021/04/25 20: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