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會讓你想到什麼?是純白的和平鴿?是安居樂業的生活?是自由與奔放?還是孩子們玩耍的笑聲?那對比於和平的戰爭呢?鄭義信《海的孩子們》以三個孩子的玩鬧開始,呈現了在沖繩由和平以致戰爭,戰爭再歸於日常的歷史記憶。而作為一個島嶼的子民,海伴隨著成長、豐厚記憶,每個島民都是海的孩子們。舞台上閃亮著九條海平線的線,盪漾著一直都在的海。而島民是誰?即生長於島嶼的孩子。孩子的父母由哪裡來?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吧!對於尚未學會定義的孩子而言,能一起玩的就是夥伴!
遊戲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是我們認識世界與彼此的第一個方式。三個演員、三名海的孩子先後由階梯布幕底下爬出,玩鬧著、相互幫忙著,拉長出了三個生命。孩子們玩耍,天馬行空,不用語言、只要有想像力就夠了!在建構對自己的想像前,他們尋求彼此的認同,想要吸引對方目光,相互跟隨玩著遊戲。他們玩得如此津津有味,台下的我們也看得津津有味,被無中生有的可能笑破肚皮。他們競賽,卻不競爭,透過想像力,你丟我接一刻不鬆懈。可能是莫名其妙地彼此打鬧,也可能就突然上了太空,插旗拍照。一個個笑點堆著一個個笑點,只藉著肢體表演就把觀眾都牽引進去。什麼都沒有的遊戲其實可以一直下去,直到他們發現了舞台上頭的衣服。
誰穿什麼?穿了什麼之後該有什麼樣子?當孩子們要三味線樂手介入決定後,僅僅是因為「服裝」, 他們便被社會角色定義了,如同戴上了社會的面具。他們刷牙洗臉,但是因為角色不同所以要做的事也不同;所以一開始成為男人/父親的孩子只能接受鼓勵與打氣外出工作,眼巴巴看著拿到女人/母親與孩子的其他兩人可以休息吃東西。沒有理由,因為這是社會角色,是遊戲卻也現實。在抗議之後終於交換了角色,一家三口到了海邊,展現了另一種角色的面貌,仍是好笑歡樂的,直到一隻蒼蠅的侵襲。演員們無所不用其極要撲滅蒼蠅,為了「消滅害蟲」,互打巴掌、巴頭都在所不惜!連只是買票看戲的觀眾也得要跟著承受,為了「除暴安良」於是得認命承受蒼蠅拍地一波好打。蒼蠅是什麼?為了打這隻打不死的蒼蠅我們付出了什麼代價?在那一刻的我們是不知道的,只覺得好好笑唷!最後蒼蠅被一個孩子吃入肚子中,可以說是「英雄」的他,卻因為拉了一坨屎髒汙了他人而惹來欺凌,即使他的屎是某種「英雄的必然」。孩子們可以天真無邪地一起玩,卻也能殘酷無理地群體傷害。霸凌發生了,並終止在有一方再也站不起來時──孩子的爭戰是無理的,大人的不也是如此?
大浪起,孩子們被捲進布的翻騰中,一開始還能繼續遊戲,如同被溫水煮著的青蛙,雖然環境變了但終還能生存,只要還能生存都有可能。可是戰爭是無法預料與準備的,這一場結束前,戰爭突然地來了,一個個孩子直挺挺地由階梯上方摔落。在這一刻,我似乎被帶回柏林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行走,在每一個不規則的十字路口中的恐懼與戒慎──當孩子們再爬出時,抖著腿拿著槍,卻仍要奮勇殺敵。敵人是誰?我們看不到,只看到他們緊急醫治著肚破腸流者,卻又拉起他的腸子跳繩;他們緊張醫治腦破昏厥者,卻又享受吃食其腦漿。那是死亡與荒謬並存的戰爭場景,那也確實是當時的沖繩。孩子們在戰場中玩鬧的方式,對應著和平之時的嬉鬧,實有著相同的樣子,只是戰爭玩的是性命,拋擲的是對人性的信任。對於莫名其妙自1879年起成為「日本人」的沖繩人而言,對於1945年短短三個月成為二戰美日交鋒主戰場的沖繩人而言,一切是如此身不由己、突如其來。孩子們最後只想投降,槍彈出了白旗,即使用盡全力揮舞,卻仍成為一具具跌落的屍體。
1945年的沖繩島戰役,九十萬的沖繩居民,有二十萬人死亡。他們或許是直接死於對美軍的戰線,或者是死於日軍威脅:受指使而進行「集團自裁」,沖繩本地人就著地勢躲在海邊礁洞中,即使看不見真正的敵人,卻也當為日本而死,許多父母親手殺了子女再自殺。那時的沖繩島,是煉獄;活下來的人,被美軍接管,倖存,卻仍殘破與不自由。【1】當孩子們再次爬出時即是這樣貌,包裹繃帶、衣衫襤褸。他們像之前一樣刷牙梳洗,但卻不再神采奕奕,甚而挖出眼鏡、割斷頸子,呈現戰後一如往常下,行為與精神的崩解。他們無法真正的遊戲了,即使試圖舞蹈,卻也對不了焦。這場景的最後,是父母子三人背對著的身影,跌落下高高的階梯。
這齣無言劇,在此刻似乎即可以結束,結束在這由和平到戰爭,從戰爭到戰後的殘破。結束在語言以外的控訴之中,因為無有語言,所以整體被推至普遍──《海的孩子們》談論的是沖繩人的戰役記憶,卻也能是經歷戰爭者的突如其來被拋擲入戰爭的記憶。而由鄭義信作為一個韓裔日籍導演來回思,關於韓國人在日本的地位、沖繩人在日本所受的差別待遇,或是思及台灣人與沖繩人的命運相連,當除去語言與文化,回歸於人本身,便可見在歷史的長河中這三地所面臨的殖民處境。殖民與否與參戰與否,都往往非人民所能決定。無有語言,我們可以如家人般玩在一起、相互扶持;來不及語言我們一起墜入戰爭的漩渦;不必語言我們一起經歷戰後的重建──於是開啟了最後帶來昇華與淚水的一場:
孩子們長大了,在純白的衣著下,成為小餐館老闆、牙醫或是魚販,活著、又與彼此相遇、辨識出彼此。或許無法完全盡如人意(再見時女孩已為人妻),但因為還活著,所以可以一起吃頓飯、一起喝酒、一起遙祭著過去與祝賀未來。「這齣沒有台詞的幻想劇,是給在戰爭中失去生命的孩子們的一首安魂曲,也是給那些還是孩子和曾是孩子的人們的鼓舞」【2】,是給亡者與倖存者的歌。如是,也對照出三味線演奏者小野樂郎在全戲的牽引,他以音樂如同說書人般奏出在這塊土地上人們的心情,即使在戰時他缺席了(或許那時的人們失去了歌唱的能力),卻能在承平時陪伴、撫慰與激昂。
海的線條一直都在、海浪聲也是。自然長存,即使人事已非。一百分鐘,我們的視線跟著演員跑過了報紙鋪成的舞台,看著生活型塑現實、政治局勢鋪成生活,我們都是新聞的一部分,我們都活在生活之中,孩子們的遊戲場是由報紙油墨刷出。《海的孩子們》沒有說話,卻又藉由肢體與意象說盡了一切,讓想像力與生命流轉映射,並給予希望。希望是有可能的,尤其當我們能記得走過的苦痛與徒勞時。
今天也很美呢。
真美啊。
那當然了。
明天、後天,就算是五十年後,夕陽也會一直這麼美的。
說的也是。
希望如此吧。
──《Always 幸福的三丁目》
註釋
1、參考阿潑〈戰爭未曾中止(一):沖繩戰後,亡靈如何告慰?〉;聯合報鳴人堂,2015/6/26發表。(原文網址: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5754/1018073)以及筆者自身隨黃蝶南天舞踏團於2016年二月走訪沖繩戰役遺址與美軍基地抗爭場域印象。
2、引自《海的孩子們》節目單:「劇情簡介」。
《海的孩子們》
演出|鄭義信
時間|2018/11/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