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度》是台灣豫劇團的第二部豫莎劇,改編自莎士比亞1604年的喜劇《惡有惡報》(Measure for Measure)。這齣喜劇善惡分明,充滿對比:真實與假象、虛偽與真誠、峻法與人情、貞節與誘惑、世俗與宗教、嚴酷與慈悲。這種種對立觀點富於戲劇張力,相當適合以戲曲形式鋪陳,因為戲曲人物總也對立二分,而老戲的文本題旨基本上也不脫「忠孝節義」的框架格局。
改編涵容多種對立價值的文本,成功與否的關鍵在於如何巧妙運用精微的文字「教化人心」,卻不會「淪為說教」。以此觀點切入,「量度」豫莎劇《量‧度》,其改編劇本恐怕未竟全功,因為莎翁原劇中機心複雜,老謀深算的負面人物——公爵,被反轉成體察民情、微服出巡的正派賢君——南平王。改編者依循戲曲「溫柔敦厚」的通俗慣性,或許有不得不然的難處,然而當權謀機心只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原劇中饒富諷刺意味、對比張力的教化之言,就變成幾近說教的樣板文章。公爵此一靈魂人物的正面化、單一化,大大削弱了原文中正邪交戰、政治權謀的複雜辯證。
坐在台下的我時感如坐針氈,好不耐煩,因為一句句虛浮空泛的成語套用令人疲乏,諸如:「選賢與能」、「諮諏善道」,「察納雅言」云云;有不少段落演員好似在誦念教忠教孝的勸世文甚或課文:女人要保節守貞,執政者要悲憫渡人等等。當然,傳統戲曲文本不乏這類堆砌的虛詞空言,但是骨子老戲有精純凝練的身段動作,對劇情極精極熟的戲迷是來聽戲聆曲、看身段的,完全不介意老生常談。如果新編戲曲擺脫不了陳詞濫調,程式身段動作又無甚可觀之處,那要觀眾看啥戲聽啥曲呢?當然,下半場向隅/龜奴翻筋斗、玩把戲、耍雜技,和劊子手之間的對手戲相當精彩,也才讓觀眾猛然驚覺:這一段插曲還真是戲味十足、如假包換的豫劇哪!
《量‧度》劇本卓有創新之處,藉由南平王喬裝打扮的文道長這個亦莊亦諧、半生半丑的角色之口,諷喻臺灣現任「大統領」受虛幻形象「約/束」,拘泥於枝微末節,無有大開大闔之視野。這戲而不謔的諷刺與批評反映了臺灣政治現狀,讓觀眾兀自冷笑之餘打從心裡讚賞。戲曲中貌醜言乖的丑角總能在插科打諢之餘,偷渡了對社會現實的看法,「丑中美」就是「醜中美」亦即「生之美」,因為人生實像本來就是生而不完美!
劇中樂隊有二:傳統文武場一反常態,置放於舞台後方高起的雲臺之上;西方古典樂團「春之聲管絃樂團」則依照歌劇慣例,位於舞台與觀眾之間的下方樓層。東西方樂團一高揚一低抑前後呼應,彰顯了音樂在戲曲中重要的關鍵地位。特別是文武場面,掌控了整個戲曲演出的節奏與動態,卻總是隱密地侷促一隅,如今終於跨出舞台右側廂,高踞後方與觀眾對望,導演這樣的安排也許不僅止於展演層次效果或者安插伴唱歌者,或可視作向場面致敬之舉。
《量‧度》最引人深思的是懸而未決的結局。「仁慈」的南平王端著救世主的姿態,以全知觀點衡量一切,做出合情、合理、合法的判決之後,出人意表地向女主角慕容青求婚。面對當權者的愛慕青睞,此姝卻不置一詞,未表可否。這「公開的沈默」導致「開放的結局」,故事在南平王、慕容青兩人佇立高臺,無言凝望的氛圍中劃下完美句點。導演的場面調度讓人耳目一新,展現當代劇場模糊多變、包容各種可能的創新精神。
看完戲後我心中的疑問始終沒有著落:將原作中城府深重、沽名釣譽的公爵,改寫為勤政愛民的仁主南平王,這扁平化的「粉飾裝扮」更能教化人心,還是陷入說教的窠臼?難道淺白通俗、表裡如一符合「深刻的膚淺」此一悖論?我倒有個似非而是的觀點:呈現「惡」的黑暗往往更能彰顯「善」的貴重,正是在惡的劫波裡,莎劇原作中洞燭人性幽微的超越觀點才能醒著。
《量‧度》
演出|台灣豫劇團
時間|2012/06/0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