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專案評論人)
喜劇的娛樂訴求鮮明,常被拒於藝術殿堂外,「喜劇不等於藝術」這種莫名其妙的刻板印象逐漸加深。如果放下刻板印象,換個角度看喜劇,就會發現能夠逗人發笑的作品,其實直接考驗作品的精確程度,是劇本、演出節奏、演員詮釋三方無縫對接的結果。《乘鳳快婿》表現的喜感,來自笑哏的串接與鋪陳以及坤生反串的特殊質地。
《乘鳳快婿》劇情單純,描述一名士子許生進京趕考,打算尋求婚約對象王相府的資助,途中被渴望翻轉人生際遇的家僮露螺推下山崖,露螺旋即持訂婚玉珮至王相府冒名頂替許生,鬧出一連串風波。許生獲救後仍苦尋王相府,因訛誤先後流落汪相府及總兵邸,且被迫另訂婚約。許生才貌令汪、王二相爭持不下,總兵隨後進殿稟奏,欲請皇上為姪女定親,對象仍是許生;三臣奪婿的婚約風暴吹進金殿裡,這下連皇帝都不禁好奇許生究竟生得何等容顏。
笑哏、荒謬與人性
劇中笑哏多屬經典手法構成,巧妙在於不斷推進情節的緊湊節奏。「經典手法」是指一連串頂替、誤聽、訛傳、強制橋段產生的落差,堆疊後衍生出荒謬狀態。許生(黃偲璇飾演)和家僮露螺(郭員瑜飾演)的整體外在形象差異是笑哏起點,好笑在露螺頂替之後,其歪斜的三花形象直接推翻王相(羅文君飾演)對定親女婿許生的認知前提,這一層預設到現實的差異是引笑基礎。書生服在許生身上合身儒雅,露螺穿來流氣拖沓;語言也是角色背景的縮影,露螺對談使用的字句相當直白顯然未經教育,更讓王相無奈嘆氣,懷疑自己當年報恩訂婚誤了女兒終生。露螺產生的笑哏繞著反差打轉。許生的事件線笑哏則是誤聽、訛傳和強制。舉例而言,許生尋覓王相府遇到錯聽「王」為「汪」的路人,指了錯路而進了汪相府。自此展開連續的荒謬情節。許生因美貌不斷受到各方顯要青睞,爭相嫁女結親,不論汪丞相(林久登飾演)或洪總兵(鄭斐文飾演)皆如此。許生掙脫捉婿聯姻橋段的努力一再落空,類似情節反覆上演,阻斷了許生最初的趕考行動。人有探究道理的傾向,面對未知事物試圖按已知預測事物發展。當那些或清楚或隱微的預期未遂,將使人感受到陷入鬧劇──而「鬧劇」也許僅僅是顛覆平常走向;就算再平庸的事,荒謬感也可能瞬間湧現。強烈荒謬感的背後仍是人性。
乘鳳快婿(中華王金櫻傳統文化藝術協會提供/攝影張瑞宗)
荒謬情節因坤生得以成立
許生在劇中是引發荒謬的關鍵。角色被設定成因形色出眾備受喜愛的文弱士子。在許生的選角設定上,相較於貌美的乾生/男性生行演員,由坤生/女性生行演員進行跨性別扮演更形貼切。坤生/女性生行演員擁有介於兩性光譜間的溫朗氣質,相對容易展現出唯美質感;也因生理女性的先天優勢,與歌仔戲主要受眾女性群體有著更深刻的連結。另外,情節設定許生最終簪花入仕,順利迎娶三女。一夫多妻的結尾是老劇本改編的硬傷,易使觀眾出戲增添反感。但坤生詮釋的許生,將前述障礙削減大半。坤生由女身扮演男性,因戲曲追求寫意、唯美的美學風格,得以成立;顛倒乾坤這層易扮行為,夾帶跨越現實並創造戲境的性別/虛實反轉。換句話說,觀眾看戲接受並相信了假定契約,視線存在戲到現實的界限意識。絕美許生只活在戲中,由唱腔和做表建構,而非現實。
不過劇中的男性角色設定較女性角色更細緻,似乎反應著歌仔戲以生行演員為主體的特性。以三位女主角汪燕娘(林芸丞飾演)、王秀鸞(鄭紫雲飾演)和洪月英(王寓仟飾演)為例,服裝造型已做出年齡與性格的區別,導演為三人設計比例不同的專屬舞蹈化身段與肢體,藉身段動作的空間感表現角色特質;但三位女主角只有著紅服的王秀鸞特質較明確,她的剛直果斷在擺香案求神咒許生短壽的行動展露無遺。可惜另外也有等量戲段篇幅的兩位女性角色汪燕娘和洪月英,雖唱作穩定無失,角色特質仍模糊。相形之下,男性角色特質細緻許多。即使是只有一場戲的大配角皇上(林祉淩飾演),有了鵝黃色朝服及符合角色特質的文言唸白支撐,演員便能以相應的語速、身段及好奇目光詮釋出溫和略帶童心的皇帝形象。
《乘鳳快婿》或許正告訴我們:戲好看的根本,終究在觸發觀眾共鳴。演員唱作表現持穩,達成與文武場相互支持的動態平衡;一齣線性直敘、情節平實的戲依然能抓住觀眾心神。這是屬於歌仔戲的可愛風景。
《乘鳳快婿》
演出|中華王金櫻傳統文化藝術協會
時間|2024/03/30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