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蛀穿的爛牙貫串《金龍》整齣戲,這牙長在中國偷渡者的嘴裏,他在歐洲某個中式/泰式/越南餐廳的廚房裏非法打工。廚工沒日沒夜嘶喊牙疼,黑戶自然沒有看病的權利,四個同事異想天開,用鉗子把痛牙硬生生拔起,血淋淋一顆牙,飛得好高好久,最後掉進泰式酸辣湯裏,被送到金髮空姐面前。黑工失血過多枉死異鄉,即便死了也還是非法,屍體被同事給扔進河裡,殘餘的骨骸終究遠渡重洋漂回中國的家鄉;空姐把牙偷偷藏起來帶回家,放在嘴裏品嚐,然後把牙扔進同一條河裡。幽黯中屍體和蛀牙先後沒入黑水裏,無聲無息。空姐或許理解攝影家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的名言:「你無法脫出自己的皮膚,進入其他人的身軀;別人的悲劇永遠不可能變成你的。」
故事當然沒有那麼簡單 。48個場景,8條情節線,17個角色(包括螞蟻與蟋蟀),限定由五個演員裝扮:跨越性別、種族、年齡、階級、國籍等身分認同的意識框架,鋪排出主體和客體難分,自我與他者難辨的劇場情境。更高明的是編劇在打破種種意識框架的同時,卻創造出刻板的人物與關係,刻板化就是他的武器,壓迫觀者重新看待種種符合一般印象的人與事——關於愛情、婚姻、剝削、移民的老生常談。語言不斷重複(在「金龍」這家中式/泰式/越南餐廳的廚房裏……),凸顯了日常生活行禮如儀的無聊單調,廚房工作的緊湊繁瑣;情境一直延續(牙疼的動作與聲音),張揚的是移民的痛楚與心酸。
被問到為何以一顆蛀牙作為全劇主線?編劇羅蘭‧希梅芬尼(Roland Schlimmelpfenning) 解釋說:「對我而言那意味著痛苦。」何止痛苦,也是反諷,更是一個窺看內心的小宇宙,從中凝視至親的寄託與自身的移民夢。
導演提爾曼.寇勒 (Tilmann Köhler) 營造充滿想像與可能的遊戲場域,一座橫跨舞台的巨型流理台與其前後緣就是演員的遊戲場:他們在上面奔跑彷彿敏捷的獸;長台也是上下場的「門階」,演員倏忽躍下台面就隱沒不見,如若鬼魅。有兩場戲最讓人印象深刻。小伙子被拔了蛀牙疼痛難當,一路哀號著環繞整個觀眾席跑了一圈,身體的痛和心裡的苦都凝結在他/她尖細的喊叫聲中,觀眾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吶喊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讓人有些焦躁不安,而不安正是激發反思的良方。這是李劭婕所飾演的眾多角色之一,她的肢體收放自如,聲音變化層次微妙,是全劇表現最為突出的演員。反覆出現的寓言「螞蟻和蟋蟀」,在劇中則被反轉為「臣服與剝削」的關係,當眾多螞蟻用腳在蟋蟀的臉上磨蹭擠壓,極盡污辱之能事,「踐踏」二字有了具體的意象。
李承宗擔綱音樂設計以及現場演出,戲還沒開演他已經在場上演奏手風琴,為戲定調。李承宗運用手風琴蒼涼的音色特質襯托許多獨白的場景,幽幽咽咽的琴音忽隱忽現,彷彿不斷重複的頑固低音,絕不喧賓奪主,旨在擴大情緒的渲染力,彰顯人聲的主題動機。小提琴嘹亮的音色則多是烘托戲劇性較強的橋段,斷裂的撥奏營造險奇懸疑的氛圍;流麗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第三樂章則是和台上演員一起嬉遊的音樂同樂會,主體與客體的界限再次被打破。
剝削與階級的難題自古有之,只是於今尤烈。二十一世紀面臨這麼多難題,資本主義空前大勝利,任何對剝削、移民、貧富等等議題提出有趣看法的作品更能刺激現代人,觀照對應冷酷的現實,《金龍》正是這樣的一齣戲,讓觀者從一顆蛀牙的喜劇,照見剝削橫行的悲劇。
《金龍》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2/08/09 19:30
地點|台北市松山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