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吳念真開始在綠光劇團編導一系列以寫實描繪臺灣風景的劇作「人間條件」,獲得廣大迴響,至今不斷加演、一票難求。除了劇場之外,吳念真在電影、紀錄片、電視劇,甚至廣告、主持節目上,都留給觀眾相當深刻的印象。概括而論,「溫情」一詞或可以代表其個人特質。這「溫情」的形象幾乎在各式媒體中不斷地被播送,對大多數人來說,吳念真的「溫情」似乎即代表著臺灣文化、生活,無論是電影、紀錄片、電視劇,甚至廣告販售的各式商品,都因其個人特質而說服了諸多觀眾,猶如意見領袖一般,儼然一可信賴品牌。劇場亦是,或許這也是「人間條件」系列售票資訊一出,便一票難求的重要原因吧。
2017年的今天,《人間條件六》重演,劇情依舊能夠打動年輕觀眾們,也似乎隱隱地搖撼了父執輩們對年輕一輩的某些既定印象。吳念真在謝幕時說:「我在這部戲裏頭沒有寫太多的衝突,就是日常生活而已。」《人間條件六》的劇情不難理解,劇中有照顧中風多年父親的中年男人與因父母長年爭吵而害怕婚姻的中年女人、送兒子出國留學冀望未來能夠克紹箕裘的父親與他充滿理想的留學生兒子、背負房貸的高學歷低成就青年與公務員妻子、拼命作人渴望有孩子的夫妻等等,這些幾乎可以說是臺灣當代社會中的「眾生相」。吳念真巧妙地將這些「眾生相」連接在一塊,演員們亦相當有功力的,撐起了吳念真筆下每一位人物所具有的特定形象。
不過,吳念真筆下的「眾生相」,嚴格而言並非真實的「人物」體現,而是臺灣當代社會中面對恐婚、不孕、低薪、失業等等問題的總和,精確來說是一種標籤化的「身份」與「定位」。或許,觀眾能夠從淺顯易懂的劇情中找到自我投射的對象,並從中獲得感動,卻不能否認,劇中的情節所反映出來的「寫實」並非完全是真實世界的復現。「溫情」與「感動」架構出吳念真如何看待年輕一輩的視野以及對於家的既定想像(即便劇中飾演父親的柯一正說:「男男、女女一樣好」),但很難看見「未來主人翁」們真實面對社會變遷的種種壓力與對「家」的想像。舞臺上雖有不少女性角色得以發聲,但仍舊在滿臺男性角色的自我發抒中被綑綁,猶如汪俊彥評論道:「對於「家」(或是「我們」、或是「臺灣」)的唯一想像與認知,則會持續被繼承、複製。」【1】
當然,《人間條件六》無疑是溫情且感人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能夠看見作為父執輩的吳念真試圖在自己的視角上,對年輕世代的種種告解。【2】但「父」的光環永遠是乘載整部作品情感最重要的核心。在劇中生病的父親離去,兒子終得解脫;生病的父親與孫子保持距離,甚至擔心兒女而留下了金錢等等。這些「父」對孩子們的體恤與憐憫,隱隱地如同一對翅膀仍舊遮蔽、保護著年輕一輩們。我們能夠在劇中呈現的世代差距與情感矛盾中,流下幾滴淚水,但身為「未來主人翁」的年輕人正面對著如何地變遷與艱難,卻無法真正在這臺戲中被清楚地看見。筆者或許不能如此苛求,但,這些所謂的「未來主人翁」(包括我)渴望的或許不僅止於情感的洗滌吧。
吳念真的溫情形象與敘事魅力成功的讓各種類型的觀眾走進劇場,創下首賣四千五百張的佳績。綠光劇團以強大的卡司,無論在劇本編寫、舞台設計、演員表現等,都讓觀眾能夠體會到劇場的魅力。當然,「人間條件」即以其描繪出的寫實、溫情臺灣作為其吸引人的特點,培養出了一批觀眾,也定下了「人間條件」的創作模式與路線,但在未來,我們有沒有可能在這不斷推陳出新的「人間條件」系列作品中,看到的不盡然只是「溫情」,而是笑中帶淚之外,更深刻且不同於既有認知的當代臺灣社會想像?抑或是小人物如何面對困境,又如何地在社會中掙扎著?父執輩在年輕人中扮演的或許能夠不再是體恤、憐憫的角色,而是實實在在地在後頭推著年輕人向前的後盾。
最後,究竟誰是「未來主人翁」呢?這終究是我必須對這一命題所提問的。畢竟在這當代社會中,事實上仍舊是父執輩掌握著相當大的力量與資源。撇開權力核心的問題不談,吳念真說:「我們未來都會活在這些未來主人翁所建構的社會。」但是,社會從來不只是父執輩,又或是六、七年級,乃至於八年級等年輕人一輩的,而是生活在這社會中所有人所共有的。「未來主人翁」這一詞聽來宏大、充滿期望,亦是父母輩對孩子們最高的期望,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壓力,甚至是追著年輕一代不放的幽靈呢?究竟誰是「未來主人翁」?笑完、哭完之後,誰又真正甘心且願意成為大人們嘴裡說的「未來主人翁」呢?
註釋
1、汪俊彥亦曾於其評論〈我們的溫情臺灣〉中提到:「所謂的寫實並不僅僅是舞台上表演美學的方法,更關鍵的美學認識來自於台上表演無意反省社會的『再現』,將成為台下再次認可與複製的『現實』。」詳見汪俊彥,〈我們的溫情臺灣〉,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臺」,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4066(瀏覽日期:2017/6/5)。
2、吳念真亦於當日謝幕時,對觀眾言道:「要給年輕人一點機會、要體恤年輕人。」
《人間條件六:未來主人翁》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17/05/31 19:30
地點|臺北市立社教館城市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