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記憶與文本變形《囍事雙飛》
6月
24
2015
囍事雙飛(高雄市政府文化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68次瀏覽
郭璉謙(大華科技大學助理教授)

揚.阿斯曼(Jan Assmann)曾經提出「文化記憶」的概念,用來指稱口傳、儀式、物件、文字等有形/無形的文本,經由各種媒介傳播得以流傳,並載入民族/群體的記憶當中。「傳統」二字常顯權威、保守、老舊、無活力之感,且易浮現「保存」與「挑戰」這一組對立詞語;相較之下,「文化記憶」一詞,或許來得中性。

「文化記憶」來到現當代,一方面既開放又親民,同樣一帙文化記憶,在各式傳播媒介重製之下,堆疊出更多有形/無形的文本;但另一方面卻是既保守又老舊,尤其歷經文本化、經典化、學術化及粉絲化之後,近乎神聖難以撼動。這兩個原因交疊之下,往往讓踵步者望之卻步,從而陷入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所言「影響的焦慮」。秀琴歌劇團在將梁祝故事改編成《囍事雙飛》(以下簡稱《囍》劇)時,也是臨此窘境,試想:梁祝故事,情節幾已固定,改編作品難以計數,學術界也研究透徹,還能夠有什麼新意?

巧妙的是,哈羅德·布魯姆發現「誤讀」是踵步者破除「影響的焦慮」的一項創作方法,秀琴歌劇團編導《囍》劇時,同樣採取「誤讀」途徑,在原有梁祝故事架構中,補改人物及情節,並且呼應當代社會,以達「文本變形」。故在《囍》劇中,開場即嫁接所到之處皆要自拍打卡的社會現象,以及從晚清小說以來迄今仍高燒不退的穿越時空戲碼,結局也如同董解元《西廂記》為元稹〈鶯鶯傳〉賜以圓滿大團圓。

最令觀眾一新耳目之處,在於置入新角色馬文鳳。編劇米雪設定馬文才因一場意外,成為無法言語的智能障礙,馬家為守門風,讓其龍鳳胎胞妹馬文鳳換上男裝,李代桃僵。歷來梁祝版本中,馬文才彷彿得了語言/角色貧乏症,是位拆散才子佳人的惡少,但《囍》劇則是直接讓文才失語,由文鳳發聲。文鳳初登場,連帶使原先存在於傳統梁祝故事中的二男一女三角戀,畸變成二女一男;復因祝、馬皆女扮男裝,舞台上形成三個男人互吐愛意,有意渡引出同志議題,算是呼應當代的多元成家議題(但全劇本質還是異性戀)。

在觀眾的文化記憶中,梁祝故事最終以化蝶雙飛做結,其寓意是讓人間見證堅定永恆的幸福。不過,《囍》劇已更易為團圓喜劇,自無化蝶戲碼,可在演出時,常以投影表現彩蝶紛飛。然而,既無化蝶戲碼,且《囍》劇中梁祝互動,也未出現蝶的意象,故投影蝶舞之舉,似乎只是為了勾起文化記憶中的化蝶戲碼。但倘若連結到馬文鳳手執七彩蝶籠,卻可以感受到《囍》劇對「化蝶」,進行相當縝密的文本變形。首先,《囍》劇已把「化蝶」實質化,並利用投影蝶舞,傳達出梁祝是一對雙宿雙飛的蝴蝶;其次,蝶籠是梁山伯贈予馬文鳳,對馬而言,象徵愛情的追求;最後,馬文鳳手執蝶籠,象徵梁祝如同關在籠中的彩蝶,能否出籠雙飛,掌控於馬。這一番文本變形,峰迴路轉,卻增加《囍》劇的哲思及情感厚度,蓋因七彩蝶籠無異是馬文鳳的愛情心魔,陷入佛家所言「我執」、「求不得苦」。細觀《囍》劇,真正推動梁祝重圓者,不是劇團廣告中所言那位穿越時空的李士久,而是甘願犧牲幸福、終身假扮兄長的馬文鳳。此層文本變形,讓《囍》劇在既定梁祝框架中,靠馬文鳳來提煉戲劇張力,不過也讓全劇軸心略移:原本是講述梁祝故事,卻成馬文鳳如何去我執,並讓觀眾在祝福梁祝後,轉向同情馬文鳳。稍顯可惜的是,由於馬文鳳角色定位鮮明,成為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論攝影所提及的「刺點」(punctum),削弱了另一個新創人物李士久的功能性――原先滿心期待李士久如何撮合梁祝。

除此之外,結尾讓所有人穿越時空來到現代,大概是考量欲以一段熱鬧、華麗且歡喜的歌舞來結束全劇,卻顯得刻意生硬。倘若能縮編文意重複的唱詞,並思考結局安排(特別是馬文鳳結局,且未必要再次玩穿越哏),或許更能開發出梁祝故事新典範。

最後,《囍》劇也為「文化記憶」及「文本變形」提供一個思考點:劇名既然已非沿用「梁山伯與祝英台」,不妨再大膽一點,嘗試以梁祝為主體,並添入一對新人為客體,意即藉由梁祝故事變形出新故事,但仍能讓觀眾體會並品味早已潛存深刻的文化記憶(不論是歌仔戲或梁祝)。但這談何容易,「文化記憶」縱然唾手可得,但「文本變形」卻須鏤心鉥肝,不過秀琴歌劇團已經勇於踏出這一步。

《囍事雙飛》

演出|秀琴歌劇團
時間|2015/06/19 19: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編劇進一步更將之具體成七彩蝶籠,符合傳統美學立象觀點。但立象絕不只是物體外觀的模仿與傳真,而是能借象表意傳情。文鳳執蝶籠可謂自己情感的桎梏,打開後彩蝶自由飛舞。(蔡諄任)
6月
29
2015
筆者雖為謝幕時全體演員喊出「蘭陽戲劇團,傳承百年歌仔戲」而感動,但也不禁思考,若傳承僅停留在演員技藝,無法從製作面嘗試更多可能性,不但成效有限,亦非長遠之計。
6月
04
2025
國光劇團與翃舞製作的跨界演出《精衛》,除了延續王安祈一貫文學劇場風格,也藉由舞蹈與武戲身體的交織,開啟了以京劇之「身」為戲曲寫「意」的新風貌。
5月
29
2025
當所有雲波詭譎的政治事件,簡化為精衛鳥內心世界中與汪精衛(李家德飾)的一問一答,藉此解放這齣戲形式與創作的侷限。精衛鳥有如引路人一般,透過探問,一步步帶領觀眾逼近汪精衛的幽微內心。
5月
29
2025
《水淹台北城》乍見異色,它是雨霧雲洪,如未定義的水氣聚生,開闢出一條前進之路。歌仔戲和現代劇場的論證,植入歌仔戲歷史的仿擬轉化,做出歌仔戲未來的申論。
5月
27
2025
《錦衣》在編導與舞台美學的整合上亦展現高度製作水準。武打場面設計精巧,轉場節奏明快流暢,燈光與場景亦有效區分夢境與現實,具體呈現角色的內心狀態與意識流動。
5月
26
2025
整場表演著重於對戰交鋒的武戲,其操偶節奏帶有頓挫力道,拋接偶等動作也不凌亂,以視覺感官而言頗能吸引觀眾目光,然而除了武戲段落之外,其他部份相對較難留住觀眾。
5月
21
2025
《精衛》最迷人之處,是它拒絕走一條「混搭」、「拼貼」的捷徑,而是將雙方系統進行深層滲透,讓兩種身體語言彼此學習,最終產生質變。
5月
11
2025
這樣的鄭和下西洋再詮釋,不僅回應觀眾對傳說中任務的想像,也挑戰傳統偶戲善惡二元的框架,打破既有文化對立,令人難以簡單批評其對歷史複雜性的簡化。作為一種時間所積累的技藝,傳統偶戲如何通過多元文化的能動(agency)而體現當代性?
5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