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貨櫃劇場
貨櫃劇場的流動性與臨時性。《虫章虫郎》是演摩莎劇團「漂移計畫」十一齣展演的其中一個作品。「漂移計畫」以兩組斑駁的貨櫃為主體空間,由兩組鐵製上下舖、散落四處的輪胎、衣服、水桶、紙箱,以及雜物構成舞台和六至十人的觀眾席,外加兩組由木材、不成套椅子組成的開放式主題閱讀區,以及團隊休憩用的小帳篷,構成一個相當迷你而配備完整的劇場空間。貨櫃劇場就設置在人來人往的松煙文創大街中央,被圍繞在文創、展覽、百貨的氛圍之中,宛如一座暫時性的孤島。貨櫃劇場在空間感上建立了一種流動性、臨時性的基本調性,也點出了跨國移動可以說是一種跨疆土的「漂浮」,在根本上具有強烈的不安定性與異質性。
《虫章虫郎》由三段落組成,包括了觀眾搶答、單人表演和聲音裝置。觀眾搶答的題目在各演出略有不同,含括歷史、法規、國籍等多元面向的問題。單人表演雖然篇幅不長,在文本和表演上卻有一定水準的完成度,並與觀眾建立了一種親暱的、友善的近距離觀演關係,也是此篇的觀察重點。各演出的聲音裝置則是同一音檔,從2019年重大的國際社會事件――英國冷凍貨櫃車慘案的求救電話開始,交織出以台灣為地理核心,移出與移入者的日常、希望與困境。
蟑螂與虫章虫郎
《虫章虫郎》從標題開始就是一個提問。《虫章虫郎》將蟑螂拆成虫、章、虫、郎四個字,以國字和讀音來說,完全和蟑螂二字不同。有趣的是,對筆者來說,「虫章虫郎」不僅不會造成閱讀障礙,也不會改變筆者腦海中產生的物種形體與既有印象,慣常且輕易的認知成「蟑螂」。這種無視細節差異的既有認知和習慣是什麼?我們所認知跟理解的常識究竟從何而來?
不噁心殺戮法之教學。《虫章虫郎》的單人表演從介紹「不噁心的殺蟑螂方法」開始,用大量沐浴乳噴灑就可以悶死它們。再談到為了躲避家門口的蟑螂而自困家中的體驗,並可能將這份恐懼感擴散到家人與下一代,從恐懼的感覺、經驗,逐漸轉向探究恐懼與歧視的本質。蟑螂不過是一種攜帶較多細菌的雜食性昆蟲,是食物鏈中的分解淨化者。對於蟑螂的厭惡和恐懼,強烈到必須殺之而後快的理由是什麼?蟑螂是害蟲的既有印象是什麼?從而何來?可怕的究竟是蟑螂的外在形體、生物性行為,還是刻板印象?
創作者持續對「刻板印象」提出進一步的詰問。「據說有人特地抓了蟑螂到北海道,因為北海道太冷,沒有蟑螂。從來沒有看過蟑螂的北海道少女覺得蟑螂非常可愛,但北海道應該有自己的蟑螂。」這裡面的蟑螂混和兩種意義,一種是台灣人熟悉的蟑螂——「家棲蟑螂」中的亞洲姬蠊(Blattella asahinai),另一個層面則泛指所有令人感到恐怖的黑色昆蟲。每個地方都可能會有屬於自己的「蟑螂」——那種光是存在就令人感到害怕的東西。蟑螂到底是如何成為一種恐怖的集合體與代名詞?而我們基於這樣的認知和印象,想盡辦法奪取走牠的生命,燃起了滅絕這種生物和種族的強烈慾望。
它、牠、他與我們:非我族類的原罪
詰問的對象逐漸從昆蟲轉到人類,延伸到異者、異族、異邦之上。因為蟑螂不是人,就殺了也沒有關係?那麼把「異者、異族、異邦」設定為不是人,是不是就殺了也沒有關係?即便創作者對於這個提問只是輕輕點到為止,從殺蟑螂到種族屠殺的聯想,仍然讓筆者感到打心底發寒。將異者、異邦、異族進行奴役、屠殺或種族滅絕,在世界史上的例子數不勝數。殺戮行為在某些認知、解讀和定義之下,常常被自我合理化成消滅罪惡、淨化世界。那麼,是不是在某些認知和設定下,奪去他者生命這樣行為,就可以不違法、不殘酷、不血腥、不違反道德倫理了嗎?只要把異者、異族、異邦設定為不是人,是不是就可以殺之而後快?以異族的刻板印象為藉口的種族大屠殺,真的已經被人類深刻反省,不再遺忘,不再發生了嗎?
被噴灑沐浴乳的它們與被噴灑噴霧的我們。單人表演的一開始,表演者示範了如何善用沐浴乳取代脫鞋和殺蟲劑,不噁心、不化學、不毒到自己的方式來殺死蟑螂,筆者心有戚戚焉的無聲表示贊同。最後的結尾,表演者以某種噴霧,邊持續說話、邊有意無意的噴灑在觀眾周遭。佈滿整個貨櫃空間的噴霧其實幾乎沒有味道,卻令筆者感到不適,不自覺的皺起眉頭、閉氣停止呼吸。無味道的噴霧中,令筆者感到喉嚨發癢、鼻腔刺痛的,或許是仍舊對於蟑螂抱持的莫名恐懼,以及成功幹掉蟑螂的勝利經驗吧。它們是它們,我們是我們,似乎就足以構成殺戮行為的合理化。當所謂的它們、牠們或他們是另一個國籍、種族或人種,毫無自覺的厭惡與歧視,是以什麼樣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存在我們的認知與理解當中?在跨國移動與跨種族的社會中,非我族類或許就是一種原罪。
《飄移計畫-虫章虫郎》
演出|演摩莎劇團Performosa Theatre
時間|2019/12/28 19: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文創大街特設貨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