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承恩(臺灣大學哲學系)
《浮魚》演出一對同居卻面臨分手風暴的情侶,運用兩個核心的意象──透過「金魚」之死所指涉的關係或個體的死亡,以及房屋「重新裝修」的協商狀態──來討論「分手」作為伴侶關係的一個階段而非終止點,與在這關係逐漸死亡過程中的個人掙扎。然而,在演出效果與企圖的融貫,以及其所潛藏對當代情感關係的閱讀上,筆者認為皆有所值得追問之處,故在此嘗試提出討論。
首先,作為此劇核心的「金魚」意象,其死亡在劇中被配置了兩次帶有重複的意象描述,分別由女主角與男主角前後獨白演出,兩方均提及了「魚的死亡是無聲的」,但都相信死亡「是有過程的」。死亡意象的指涉在此具有雙重性,對於刻意被營造為具有控制慾,從而在面對分手時歇斯底里地追問原因:「甚麼時候?幾分幾秒?」的女主角而言,魚之死應是指愛之死滅;另一方面,對於面對魚之死描述自己「非常慌張,非常不安」,總是試圖在空間與精神兩個層面上逃避對方「掌控」的男主角而言,魚之死則猶如在情感關係中溺斃的自身。也因此緊接在後便是由男主角提出了「重新裝修」的協商。
劇中不斷地配置「重新裝修」與兩人關係的連結性,舉例而言:在開場的分手提議之後,男方當晚又增添了一項希望「在裝修完成之前繼續住在這裡」的請求,於是關係終止的倒數計時便與裝修的時程疊合。此外亦有開場裝修師傅的施工聲掩蓋掉女方「我們談談好嗎」的溝通要求,因此將「重新裝修」的物質環境作為兩人關係的參照應是重要的。然而可惜的是,除上述兩點外,並沒有看到裝修的物質環境如何對於兩人關係的機能喪失產生影響或隱喻,剩下能夠對應的僅有在邏輯上稍微有些說不通的,男方以「借住」身分擅自請裝修師傅加裝房門,來呈現分手協商狀態中空間權力的衝突。雖然可以理解為兩人的協商不以分手為前提,但猶如尋釁般呈現出的拒絕溝通與自我孤立,甚至可以說像是叛逆期的幼稚,實在難以說服筆者這是以修補為前提的舉措。
浮魚(浮魚劇組提供/攝影陳宥中)
裝修環境之於關係的單薄,可以說是《浮魚》對於情感關係閱讀的寫照,猶如舞台上那彷彿可有可無的塑膠布一樣,金魚亦可突然地死亡與無中生有。儘管劇中不斷強調死亡應是有過程的,且其企圖也明顯地導向欲對分手心境的細緻討論,然而就呈現內容所見,在批判理性邏輯的核心精神之下,魚的死亡不需要有任何原因的揭露,甚至可以在結尾毫無理由地憑空出現;同一時間卻又可以將如此隨意配置的魚的屍身視為關係之大敵,轉化為每一次轉場時過於巨大的沖水堵塞聲響。如果魚指涉的是女主角控制欲的愛以及男主角的掙扎,那麼最後因管線疏通而被所沖走的魚屍,表面上彷彿是此劇最後所呈現的和解與釋然,但於筆者而言卻是一個斬釘截鐵而悚然的宣言。因為在這裡的釋然之所以成立,是將女方所有的對話嘗試都解讀為控制關係,並且同意男方逃避溝通的自我耽溺。《浮魚》的問題就彷彿劇末那個,自己一隻魚就佔據了整個仄逼得令人難受的魚缸,在處理關係時不斷地在「溝通」的命題上打轉,卻忽略了搭建關係的物質條件,於是越是溝通越是引發爭吵,由此竟得出了一個與所有關係決裂的結論。
然而公允的說,是否這正是此劇對於當代關係的批評?比方說,在男方知道了女方不吃茄子後,這段關係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茄子,這種「有你便沒有我」的敵對意識,便有經由友人質疑是否真的為愛來表現出。但是很可惜的,除此之外筆者並沒有觀察到可以支持此說的證據。獨白的運用清楚地以向觀眾報告的形式演出,但卻並非嘗試以疏離的眼光來給予另一種觀點,反倒是獨白會自然漸變回寫實主義劇場的表演身體,再加上另有配置與友人聊天時的回溯時間的表演方式,兩種身體的交代與轉變方式如此相近,很難說服人不是只將獨白作為帶回記憶現場來運用,但如此就顯得獨白十分的不必要與莫名,反倒回去支持了所謂宣言式的隱含企圖。甚者,在劇情的最後竟是女主角仿效男方,「第一次把自己關在房門裡」,並感受到「更寬敞」、「更舒適」搭配上安適的海浪背景音,無疑是承接了那份決裂的精神,因而毫無批判與諷刺地演出,女主角自陳對待無中生有的魚可以「開心的也說,不開心的也說,所以他就是魏次(註:男主角名)」以此作為「新的關係」。
《浮魚》能夠延伸思考的不僅是當代的情感關係,某種層次上或許能夠反映出當代社會關係的病徵。它乍看是對理性邏輯的反動,實則卻是重蹈了同樣的步數,只不過把理性主義的邏各斯(logos)替換成了自己的敘事。而這一個「新的關係」使人擔憂的原因在於它略過物質條件的分析,逕自宣告溝通的完全無效。而在這挫敗與不信任所衍生出的對立情緒之下,與任何關係的徹底決裂最終所意味的很可能不只是分手、離開或自閉,而是猶如戰爭非此即彼的你死我亡。
《浮魚》
演出|臺大戲劇系第十九屆獨立畢業製作
時間|2021/12/02 20: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雅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