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林投姐,是一個臺灣傳說,也是一個女鬼悲戀故事。從古老的口傳巷談伊始,逐漸定型為文字記載,目前被轉化成小說、電影、影視、歌曲以及漫畫等等不同載體的作品呈現。廣泛的改編使得林投姐幽幽掠過時空變遷與限制。林投姐不單是一個故事符號,多樣化載體的轉譯,反映著社會大眾對女鬼傳說懷抱某種特殊情感。
強韌自主的女性形象
故事從林投姐的生前說起。林昭娘喪夫後將殷勤照護的周阿司視為第二春,不知實則遭遇仙人跳。周阿司的出現成為她命運丕變的轉折點,從富戶主娘墜入家破潦倒的深淵之中。她在上吊自殺前,疾呼將至陰司討回應得公道。不過回到角色的行動軌跡觀察,會發現林昭娘所為都出自個人意志。不論被周阿司桃色敲詐、見有利可圖接受周阿司唆使而借支鉅款,再到因負債失居所,被迫流離山林。一連串每況愈下的事件都源自她始終相信愛情。也可以說,「林昭娘」到「林投姐」這層人鬼屬性的跨越,若完全排除周阿司的惡意,在角色歷程的表現上,昭娘實為敢愛敢恨的自主女性;其行為一反所處時代的順服主流取向。即便行為招來個人和家族的毀滅性災難,但她的行動力絲毫不遜男性,因而格外鮮明。
在戲中,「上吊」是重要的轉化戲段。標示著林昭娘由人幻魂轉換為林投姐的變化。死亡在此強化了她本有的執著性格,一反鬼魂多數伺機等候呼應者出現的被動狀態;林投姐主動現身作祟,不論肉粽小販到潦倒賭徒,她一步步企近活捉周阿司的終極目標。此意志已非恨意或所謂「死人直」(sí-lâng-ti̍t)可解釋,或許真正構成傳奇的,其實是林投姐那份足以穿透生死的不屈意念。
林投姐活捉周阿司(中華王金櫻傳統文化藝術協會提供/攝影張瑞宗)
女厲的美與礙
就情節內容觀察,本劇包含生旦愛情、家庭倫理以及鬼戲三種面向,混合表現林投姐生前身後的不同樣貌。淒厲鬼戲的合理性依賴前段生旦愛情的鋪陳充份,必須展現甜蜜與欺瞞同場的禁忌曖昧狀態。這部分飾演林昭娘的林芸丞透過唱作的節奏調控,搭配時嬌時喜的面表構築春心動搖的少婦情思。飾演周阿司的張閔鈞屢屢以飄移眼神及誇大的肢體動作提示非真心欺哄實況。兩個角色雖同台,實則貌合神離,各自活在個人的內心世界裡。這層幽微心境,加深了角色的層次感。
不過可惜後續家破悲劇到鬼戲的部分,演員詮釋不及愛情戲細膩。例如第四場「恨喪林投」的尾聲。林投姐自右下舞台沿著燈區堅定邁步朝左上舞台前去,至定點幕漸漸落下;但在幕全落之前,到出台口的尾聲步伐加速許多。演員在台上的所有動態,直到徹底消失在觀眾視線前,仍是角色呈現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演員是否具備帶戲下場的意識,將左右觀眾感知。第六場「建廟」與賭徒「粗皮皺」的對話間,林投姐為保持低音狀態,導致唸白聲色特別厚實,有時甚至比對手「粗皮皺」更渾厚。或許需要再琢磨女鬼的唸白嗓音呈現方式。
林投姐活捉周阿司(中華王金櫻傳統文化藝術協會提供/攝影張瑞宗)
悲戀中的甘草調劑
男女主角之外,丑角在劇中的平衡及推進情節作用同等重要。飾演「金頭」的郭員瑜在第八場「說冤」有一段見鬼後的扇舞,以視覺化手法定調人物性格及情緒,可見躲藏、掩面、落帽到去鬍,卜士因懼而步步還回「金頭」本色,驚懼蔓延過度間的喜劇節奏掌握極佳。另外蘇冠霖演出的建廟的要角賭徒「粗皮皺」,定場表演帶有傀儡舞的趣味;後續自訴死因的段落採獨角戲形式,一人分飾多角呈現賭鬼遭親族蔑視求助無門的情境。親族無情亦襯托林投姐之「神」與「慈愛」。將死絕境中,鬼並不可怕,反倒可能是寄託希望的浮木。
歌仔戲是年輕的戲曲表演形式,因蘊藏強烈的庶民性格而生動。民間傳說林投姐或許可以視為常民活動的某種思想史晶體,自然呼應著歌仔戲本有的庶民內在。循著常民意識、民間文學與歌仔戲的彼此形塑,民間傳說在歌仔戲的形變,可以成為理解在地的路徑。進一步擴大藝術認知的思索,打開關於藝術性的再思考。
《林投姐活捉周阿司》
演出|中華王金櫻傳統文化藝術協會
時間|2024/08/17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