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專案評論人)
現在是最好的時代嗎?量子力學支撐想像力接地,勾勒出心識即無限的迷人圖景。如果要探尋當前世界的人類集體意識存在什麼共象:社群媒體疾呼的「獨特」也許是某種指標。自我實現成了人們念茲在茲的內心指引,為此奮戰;人們凝視著自己,尋覓完美吻合的失落另一半。在虛實整合彷彿泡泡的生活場景裡載浮載沉。
表面上,《青姬》狀似延伸《白蛇傳》文本,沿著經典佈局順流,像是分立局內外者的交叉對話。但對我來說,這部戲不只是大部頭經典的戲劇延續,它其實以愛之名深入倖存後的自我療癒,當生命歷程遭遇難以承受之重,如何在生命歷程與困境共存,如何在毀滅後還復本色。似乎直視著此刻的虛無氛圍,展示一種不困於外物(包含愛或傷害)的自在姿態。
在經典其後的時空探索創傷歸位
《青姬》以雙面舞台形式,卷軸般向觀眾開展《白蛇傳》其後的另一篇故事:來自日本的青年陰陽師吉光決心赴西湖雷峰塔解救白素貞一圓己夢,途中遇到無名地縛男魂和愛上他歌聲而相許的美麗人形蛇妖。最終吉光覺察男魂與蛇妖前緣,選擇居中引線改寫二人的創傷記憶,復還其名。
故事嚴格說來只有三個角色:吉光、無名男魂—許仙、青姬—雪姬,各依其行動力、角色特質安置不同表演形式;來去自如的吉光由歌仔戲坤生李佩穎詮釋。人形蛇妖有扮演事實的青姬為京劇花旦凌嘉臨飾演,京崑混唱表現身心不穩狀態。無名男魂則是優雅見長的崑劇坤生楊汗如。三劇種搭配現代舞者隱喻遊蕩意識內外的蛇形象徵,代言著人類因情感可能引發的反應,例如好奇、嚮往、欣羨及其負向發展,也構成佔有、罪惡、失落和羈絆的基礎對應狀態。三個角色不停在個人經歷的軌跡來回,彼此意識交會或互動,呈現出創傷記憶從缺漏、重返、面對到改寫敘事的轉化歷程。觀眾可以看到劇中時空藉由角色的潛意識及回憶而轉換。比方《白蛇傳》借傘一折,在此被置換成青姬定調自身認同的原始點。
青姬(二分之一Q劇場提供/攝影師陳又維)
實際的劇場空間也呼應故事結構,雙面舞台讓觀眾自然環繞著故事與角色,故事也反向環繞觀眾視野。每一幕都是故事的局部,也是角色的記憶斷片,循著觀眾對經典文本的既定認知提問,讓觀眾有隙回應。編導演有效合作,作為載體的劇場打破了文本的語言侷限,潛意識和想像融合召喚出層層疊套的時空連續體,創造奇異的感知體驗。
訴諸感知的融混美感側面反映著當代氛圍。劇種特色和經典文本的共性在劇中成為意義之源,表演不只是一種技藝展示,它與戲和角色雙雙密切連接,指引觀眾從劇場空間的視聽意象獲取象徵。比如京劇和歌仔戲的輪唱,其中一次落在吉光和雪姬各持己見;高亢四平調對上錦歌小調如武器交鋒,曲牌旋律跨劇種應合,演員唱腔仍可清晰展現唱詞的抗衡態勢。
角色方面,劇中角色都不完全貼合行當分類,無法透過既有體系去定義。貫穿全劇並涉身其中的說書人的吉光,便是非典型代表。角色設定兼具異邦人和陰陽師屬性,行為動機的部分家族詛咒逆向賦予他知有限而無畏的旺盛動能;作為心行合一的實踐者,他是唯一保有名字的角色,經典故事的封閉蜷局因其介入獲得解套。比如餘韻一場,在化妖前夕倒臥斷橋,緩慢覆上般若面具,彷彿與橋一體,隱喻自身亦如連結的橋樑。
形而上的術法是前導,「傾聽」及「好奇」方為吉光潛入青姬跟許仙創傷記憶的樞紐。失憶的敘述者選擇表達的內容反映其關注所在,不完整的逆向陳述需要聽者梳理,一次次累積不同面向的記憶碎片加以還原。當細節充分,才能支撐原本的故事得以重構,療癒的路徑伴隨而生。
在劇場與潛意識密會
對我來說,《青姬》恍如在劇場與潛意識展開交流,反覆觀看未磨損打動的感受。動人始終在捕捉經典間隙的微聲,在經典延展的時空編織,一幕幕的拼湊中浮現新曲;經典不再是方向底定的單行道,微縮個人、團體、社會間多層次群我互動,時空是意識的載具,封存著眾人的意識變化。關於傷害,戲曲談了許多,而傷害之後,那些關於療癒及救贖的子題,反而淺淺帶過。或許戲曲無法直接為現世的難題作答,但在抒情、美感之後,仍可指向轉化的意識。
《青姬》
演出|二分之一Q劇場
時間|2024/05/17 19:30、05/18 14:30、05/18 19:30、05/19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