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小於遺忘,亦小於時間《RE》
11月
01
2018
RE(郭禎容獨立製作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4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視覺劇場是指抽離大量台詞後,以肢體、音樂表達敘事與情緒內容給觀眾的表演方式。較早脈絡可從1960年代起,受日本能劇影響的英國導演Peter Brook追溯起,從畫面與音效的配合展開突破,刺激出新一波形式與思考。然而實際上,所有劇場表演都關乎視覺。從舞台、燈光、到服裝,無一不在視覺上試圖傳達大量訊息。因此「視覺劇場」成為在演出宣傳中被強調的主題時,它實際上宣示的是:作品試圖拋棄語言。其餘元素作為表達媒介,要搭建與觀眾間更直接的關係。從這個角度出發,《RE》試圖探討與遺忘/留下間的傾軋關係。

首先,抽離語言元素後,更多視覺效果從環境設計便被涵蓋。從觀眾席的設置,郭禎容有意透過白色木箱的擺放,將觀眾席與舞台區域相連。她在觀眾席內佈置許多裝飾性,而非功能性的擺設,斜放、全白的外型,與同樣全白的舞台佈景,共同圍起長方形表演空間。它清楚標示了,演出作為「事件」的界線,觀眾並不扮演獨善其身的觀看者,而是設身其中的元素。然而,此概念在作品中的延續性仍有可議之處,稍後一併討論。

演出開場在安靜氛圍裡,兩位表演者從下趴、蜷曲且交疊的姿態起身,以彼此交錯的肢體關係,展開一系列向外探索的過程。透過高速、一閃即逝的戰鬥機引擎聲,與兩人小幅度而快速的肢體線條,營造出緊張、令人不安的氛圍。高張力、壓抑的肢體,表現出表演者的目標取向狀態。尋找戰鬥機所在位置的企圖強烈之餘,內在感受卻同時封閉起來。尋找的原因對主體而言,隱蔽在行動背後。透過短線條、快節奏、急促聲響,緊繃、斷裂、但同時具爆發力(也因此更令人疲累)的質感,被清楚呈現出來。

那麼是「誰」在尋找?在尋找的過程,兩位表演者身體一直處於互相組合、而又分離的關係。在組合狀態下,主體是單數,必須透過連結才能做出完整行動;但裂解狀態中,他們又呈現不穩定的依存關係。行動主體在全稱的「一」,與裂解的「多」之間不斷來回。這正是人類在時間中的關係寫照。無論解讀為個人精神狀態的裂解,或整體人類的裂解,都服膺於當下環境。也就是說,儘管存在一理想整體,但行動本身卻不可避免地時而分離。作品不無批判地描述了當下生活的時空環境,寫意表現出當代社會生活的精神狀態。而當下,正是後續發展的根基。

這也是全作唯一有具體「行動」(action)的片段。接著,第三人出現,前兩位表演者被裝進重型農/工業手推車,畫面凝結,大量交響樂不斷播送,維持了極長時間。時空在此徹底暫停。透過搬運者具動態感的姿態,觀眾像在觀賞一幅畫,隨著時間推進,觀看的意義也隨之改變。它從「動——靜止」的改變,變化為「瞬間——永恆」的意涵。如畫師試圖在完全靜止的作品,以筆觸描繪出人物瞬間動態;郭禎容也用長時間的暫停,改變「暫停」的意義,讓瞬間動態,成為亙古永恆的縮影。透過推車者姿態暗示畫面乃一系列動作的瞬間,再以全然靜止,與高強度、高抒情感的音樂結合,長時間暫停,成為了永恆的進行式,同時也代表「逝去」的主題。而不斷逝去的過程,究竟是什麼被運走?在理解畫面的意涵後,內容可以無限補充。換言之,創作者表達了全稱性的事實與狀態。正如同一開始找尋的對象沒有具體型態(僅有聲響),最後被搬運、離開、消失的內容,在所有元素細節的配合下,依然持續了敘事的全稱意圖。它是抽象的,而非個案的。音樂末段,移動的景片遮蔽三人組成的畫面,並停留一段時間。遺忘在時間的遞嬗裡,終究也成為了不可見的事物。從緊繃的尋找,到恆久處於進行式的遺忘,最後連遺忘也沒入不可見的範圍,郭禎容將事物流變的層次,清楚地區隔。

最後段落裡,表演者叼著指針,輕快地以象徵時間的身份(而非行動者)再次現身。當時間展現不同姿態時,方才關閉的景片從未再打開。表演者造型經過明顯變造後,創作者成功營造出原先三人仍一直處於景片後方的暗示。當逝者已去,不可探測,時間卻依然調皮、靈動,遊走於不同空間。此處,表演者的肢體質感,明顯與開頭尋找的片段互相區隔,並且不限於單一種。它們或躲藏、嬉戲、扭曲、慢步,並且把表演的範圍大幅度擴及至觀眾席。

延續文章第二段,觀眾席與舞台試圖融合為一的設計問題。先前尋找、逝去兩段,如果有意拉開表演與觀眾的距離,為觀眾爭取思考、或自我投射、補充內容的空間;那在時間現身的段落,讓觀眾意識到時間與自身同在施展的拉力,並未與疏遠的觀看經驗形成平衡。關係的拉近,實際上並沒有發生。表演者輕輕倚靠少數觀眾身體,與緩慢遊走無光的觀眾席,雖然已形成語言上的充分暗示,但彼此其實仍處於觀——演分離的狀態。既然時間已在先前段落使景片閉合、覆蓋逝去,那麼為了表現觀眾與時間的互動關係,僅使用肢體元素,而放棄概念上已設計過的觀眾席(那些僅具裝飾性、不可坐的木箱),確實是可惜的事。從有第四面牆的觀演關係,切換到觀演一體的轉折,也因此變得只能解讀,但不那麼明確了。

整體而言,《RE》透過沈默、靜止,讓指涉的客體因此具有全稱性,作品因此成功地從敘事層次,抽出抽象的哲學意義,探討行動——逝去——時間三者間的關係。最後,時間重新沒入不可見,彷彿一切重頭來過,如同靜止畫面裡一切都正流逝;時間不可見的舞台,也必回到行動、尋找、分裂、融合的過程,包含無數個體,也包含無數廢棄、與遺忘。究竟最後什麼被留下?這是郭禎容對所有觀眾、與自己的提問。它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是值得留下的?儘管全作語彙清楚、結構分明、細節多變,並透過佈景定義了表演與觀眾的關係,但敘事口吻仍皆定調在不介入觀眾,疏遠而客氣的氛圍。因此觀眾可能理解問題,但行動難以因此觸發。否則,作品核心其實比體驗上更與每人切身相關。在緊張、盲目尋找的當下裡,郭禎容想問:最後應留下的,是什麼東西?

《RE》

演出|郭禎容
時間|2018/10/27 19:00
地點|竹圍工作室十二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