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薛人愷(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舞蹈學系日間碩士班學生)
今日的舞蹈藝術創新行動,不僅挑戰著既有的表現形式,揭示人理解自身存在意義世界的需求,更是審美感知的重構。
新銳編舞家賴有豐以其作品《沒口》為世紀當代舞團二十五週年開台祭「脊地艸台―舞蹈跨界原創平台系列」揭開一場對人與所處土地文化的叩問。賴有豐將其於2024年台東知本駐村經驗連結知本沖積扇「沒口河」地貌現象為隱喻,轉化以身體動作狂烈與沉靜交織的抽象表現。作品中大量運用舞台投影如溪水漫流的自然影像,在可見與不可見之間形成人與自我、與所處時空的對話。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影像雖然由科技所製造,但並未與自然產生對立,反而成為引導觀者重新凝視與想像自然的橋梁。不論獨舞者扭曲的身體動作或是如雕像般緩慢移動的抽象表現,舞動的身體與河水的影像交疊形塑為流動地景,是一幕幕內心情感的獨白,又像是一場儀式性的淨化歷程,形成多變的符號意象,將觀眾帶入一場關於失語、記憶與存在的經驗世界。
開演前,筆者步入觀眾席,所見的是半環繞式的投影畫面包覆了整個舞台空間,使筆者沉浸其中,恍惚間似有一種和諧美感油然而生。轉瞬,燈光漸收,暗示著即將開演。微光中,獨舞者快步走入舞台,一段極具爆發力、控制性且多方向衝撞的動作劃破空間,節奏不斷地堆疊推進。在高潮處,宕開一筆,瞬間失重落下的獨舞者,如仰臥大地之母的懷抱,在一片靜謐中,只留有舞者呼吸之間的喘息聲迴盪在舞台與觀眾席之間,對比悠悠逝水的影像,此時旋轉流淌的河水是生命的脈動,令筆者動容。接續,當燈光灑落,獨舞者在高低層次的空間中游移:高姿態時,如鳥般振翅翱翔或如濕地蘆葦迎風而立;時而壓低姿態,似石塊隨地勢翻滾,貼地而行,沖積濕地的再現,舞者身體的縱向變化與影像的橫向流動交織,形塑為一幅動態的流動地景,也放大了生命在自然洪流中的荒謬與脆弱。此時,與舞者共在的影像,從中央向外持續流動,延展出如時間般緩緩推移的感受,除了展現出編舞家對於自然與土地細膩且深刻的觀察,還有整體形象衝突與和諧兼容所創發的審美意象,讓筆者知覺自身的成長經驗,並隨著舞作獲得了理解和安定。
作品《沒口》隱而未現的是向著虛無吶喊的自我?抑或意識到土地的破壞?也許可以從舞者背對觀眾,形似反覆用力捶打自己胸口的動態過程尋求更深刻的理解。透過肌肉的震動一路延展至背部,一股無形的衝擊力猶如穿越空間,強烈的撞擊觀眾的感官。其後,藉由這一動作元素發展,以身體各部位猛烈撞擊地面,在動作中釋放出強烈、幾近失控的情緒能量,這些激烈的行為展現一種無聲的哀號與抵抗,宛如土地的無奈與無法被訴說的悲鳴;身體動作像是濕地缺少水分,無法延續生命的律動,也無法滋養任何意義的生長,在這樣的枯竭狀態中,所有情感與記憶只能在乾裂的表面上掙扎,留下斷裂與沉默的痕跡。當演出進入到後段,舞者緩緩脫去身上的衣著,將其留置於場域中的符號性,凝結了人類對於土地所施加的一切痕跡,無論是出於無聲的侵擾,抑或是蓄意的破壞,終究無法抹去其存在的事實。「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不僅是一句陳述,更是一種警示。人無法全身而退也無法假裝未曾介入;留下的痕跡不會隨著離開而消失。這些痕跡,如同舞作中被投影所定格的水流與地景影像,不僅記錄了流動的自然軌跡,也象徵著人為行動所導致的干預與影響。影像雖為人工所製,卻成為一種視覺化的記憶載體,使觀者得以凝視那些原本難以捕捉的變動與脈動。它不僅是景觀的再現,更是一種對自然失衡與人類介入的隱喻提醒。作品透過舞者與投影影像的交織,讓環境議題從抽象轉化為身體可感的現場經驗,將自然與科技、人與土地的張力具象為一種感知與倫理的共振。
影像和作品的關係讓筆者聯想到的是科技與自然的衝突,自然本身就是流動與不定形的,影像把這些片段凝固下來,變成一個人工的美學作品,這種凝固與美化,雖然削弱了自然的原始流動感,但也讓人有機會凝視與反思那些稍縱即逝的片刻,從觀看中重新連結對自然的感受與想像。影像雖是人工,但正因為它是人的介入,它能成為一種橋梁在人與自然之間、人與自我之間創造對話的可能。所以,即便不再「純粹」,它所帶出的混雜與矛盾,也是一種深刻的、當代的真實。
《沒口》讓觀眾在舞作中知覺自我、理解自我,其舞蹈跨界整合的詮釋表現,重構了今日舞蹈的審美思維。
脊地艸台舞蹈跨界原創平台系列《沒口》
演出|世紀當代舞團
時間|2025/05/09 19:00
地點|脊地艸台(台北市大安區師大路68巷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