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窩在那裡,蜷曲、翻滾、喃喃自語。
他慢慢地爬起,揉著身旁的破報紙,拉開封鎖線,扯動紙箱做成的隔間。四周的竊竊私語如新聞播報,忽大忽小,「我覺得這一切都好噁心」、「幹」、「我覺得好恐怖」,還夾著雜訊。掌握話語的,可能不屬於觀眾,縱使我們幾分鐘前剛從少年的背後走過,或許不小心踢到他,或許冷冷地看了一眼。可能,我們也在竊竊私語。談論著他?或者根本不談論他?又或者他希望我們討論他、注視他,如他反覆地說:「你們都正在看我吧?」、「有人在這裡嗎?有任何人在嗎?」。討論什麼?關於政治?關於社運?關於……什麼?我不知道。那他呢?
如他的那聲大吼:「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看來他也不知道)
但少年(或者我該說是林靖雁)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倒也未必。林靖雁在編劇陳彥瑋替他量身打造的作品《雜生少年》裡,如同一個失敗者的輓歌(這說法似乎太文雅了,應該是個魯蛇的抱怨),用他剛屆滿二十歲的「半成熟」語言,將自我的焦躁發散,讓劇場裡的七十五分鐘都在他的雜念/唸裡,以毫無章法、破碎凌亂的呢喃、講述、暴怒、傾頹,反過來焦躁了觀看者。雜,不只是「阿雜」,更像是隨機、即興的發揮。隨手拿起一本書,就扯起了張愛玲與《小團圓》;電話聲響,竟是牯嶺街小劇場的來電警告;講到性交,卻突如其來地說起《天龍八部》裡的段譽;模擬上課場景與老師提問,長篇大論《封神榜》裡的李靖(最後卻發現老師問的是風塵三俠的李靖);一個箭步撲向觀眾,抓住他的手撫摸自己的胸口,還斥責一聲「摸夠了沒」。更泛政治的是,少年拆解各種運動話語,反爸媽、反迫遷、反階級、反黑箱、反專制……,如現場漫天紛飛的標籤貼紙,連觀眾也被定義、被標籤化,不管是政治正確的,還是惡搞的。或者,是他重述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被捷運上的老頭子大罵為「左派」、「浪費社會資源」,才發現自己期待被劃分,作為被關注的那個群體。只是,看似漫無邏輯的語彙,除以某種重複性製造了群體與個人的焦躁不安,其實是很有目的、指涉性地進行陳述與自白,以幼稚的話語權反向控訴了成人世界的「偽」、「惡」。課堂場景,讓老師說話只剩下「汪、汪、汪」的獸類語言;提及張愛玲,講的是我們所無法控制的被販售、被控制。於是,那些看似一閃而逝的詞彙:「法輪功」、「陳冠希和李宗瑞的性愛照片」、「救中國」……,其實都在渾渾噩噩的背後,有其清楚的指向:「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政治的」,如少年那一刻突然堅定的眼神。
《雜生少年》不是一個太容易討好的作品,編劇(似乎)依憑著對林靖雁的認識,狂亂地製造出瑣碎的語言與情節,並不具備完整的故事性與連貫性,必須讓林靖雁的表演去再製戲劇的型態(但或許這樣的劇本正符合了表演者的本質)。同時,雖取材自大江健三郎的《政治少年死》,卻只作為一種非常原始的閱讀,稱不上啟發,只能說是一種介質,以一個春夢去存放創作者的靈魂。整部作品嫁接更多的,或說承載更多的,是林靖雁個人的生命經驗,與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最後一場戲,他拿著小刀,眼神空洞地走向觀眾,如同一個殺人犯,或許就挪用了林靖雁曾自白的十四歲經驗,想去殺了劈腿的初戀男友。只是,戲裡的他把小刀放在自己臉頰,劃過、撫摸,最後丟掉,在後台一聲「碰」的聲響後,回到看似正常的軌道。因此,林靖雁的身體不只放置了劇本的字字句句,也強烈地必須重新審視自己,回觀自己的身體與內心。如此容易流於自戀自溺的創作狀態,林靖雁不只充分運用了舞台空間的特質,與道具互動或疏離,甚至創造出一種屬於個人的表演語彙,足以去說服觀看者。重複的動作間,搬動桌椅、撫摸、歇斯底里的舉動,以及他對聲音通往情感的控制,都掌握住細節,並賦予變化,而讓人可以很專注於他的表演。特別是他微低下頭,在稍微滑落的眼鏡後頭,那雙眼睛所投射出的空洞,或光芒。
轟炸式的表演語彙與過多碎裂的文字,溢滿整個劇場,缺乏留白與停滯,讓觀賞過程裡累積了不少疲乏感。但,也讓林靖雁身上的雄性激素不斷揮發,汗水、體液、打手槍噴射的精液(當然他沒真的打手槍),似乎如此劇所謂的原名「一百種在劇場打手槍的方式」一般,反覆地製造高潮得到滿足、聊以「自慰」。雄汁大放出後,瀰漫著一種味道,彷若我們正滾進「雜生少年」的衛生紙團中(應該還有他最後啃食的便當味)。只是,在激情爆炸之後,更濃烈且黏稠感受到的是「喧囂後的哀傷」,如反課綱少年林冠華的死,及其男友的自殺(卻必須被新聞寫為「好友」)等。
在充滿政治、異色議題的外環,《雜生少年》試圖詮釋的是被壓抑或被控訴的渺小自我,在一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年齡,於是這個作品狂放、激昂,卻寂寞、非常寂寞。忽然低語、忽然吼叫地反覆那句「可是火車並沒有來」;對著家人說著:「父親,不要我為擔心,請注視著我從容的背景。母親,我已經帶了便當,真的很謝謝你。」。《雜生少年》的「雜」更在於某種「不確定感」,對於生命、對於自我、對於外面的世界,並且在看似一切政治正確的背後,又充滿著一知半解的錯誤扭曲。於是,他在激昂、正經八百的演講過後,突然安靜、沉默,說著:「你是不是也曾在這樣的日子裡,感到世界上僅僅有一個宇宙彼端的靈魂可能懂得你的認真、喜悅、憤怒、在乎的、瑰麗的姿態?……」文青似的低語。旋即而來的是他扭起了身軀,以妖豔的姿態唱起王菲的〈你快樂所以我快樂〉。「你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你眼睛紅了,我的天灰了。……」看似無厘頭,如綜藝節目裡的即興爆笑喜劇;看似明亮,如婚喪喜慶的歌舞秀。我卻感到無比的沉重與憂鬱,如他緩慢地走回幽暗的角落。創作者摩擦出一種反差,把所有看似沒有交集的命題都壓到少年身上,成不成熟已不是問題,而是得被迫面對這個世界,以及生命的意義。寂寞,而後無奈。年少的生命實在無法改變這個社會,如他雖戲謔的在最後放了一個屁,但更哀愁的是「沒體力了」。
相較於部分「台北藝穗節」的作品,多為實驗的雛形,或是創作者的初次演出,林靖雁或說是心酸酸工作室,不只維持實驗精神,去挑戰開放性頗高的命題,更相對純熟地操作表演語彙以及劇本語言,同時在舞台、道具、聲音、光線的設計也完整且細膩。從小劇場裡,尋找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只是,在高潮之後,怎麼從憂愁裡收拾殘局、面對世界,或許是少年成長之必要,以及繼續開發的劇場語言。
當然,《雜生少年》仍充滿著少年過度的自溺、自言自語、自殘、自虐與自戀,卻何嘗不是對成人世界的最大反擊?面對那些掌握話語權卻更無知的大人(大人何嘗不是自溺又自戀的呢),在怒吼與沉默間找到對抗世界的方式。(題外話:某位自認愛好藝術的「民眾」對台北藝穗節擺放裸露照片的抨擊,大抵就是成人世界最好的象徵吧。)的確,《雜生少年》艱難地用過多的語言去乘載一個根本無法用語言述說的課題,但我現在用以敘述他們的文字,何嘗不也是。
《雜生少年》
演出|心酸酸工作室
時間|2015/09/06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