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催生》的介入式見證與辯證
12月
30
2021
百年催生(影響・新劇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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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美親(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若沒有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會變得很糟?還是會更好?既是有了「文協」,台灣現在被改變了嗎?這或許是《百年催生》創作初時的扣問,也是創作者想丟給觀眾的質問。為了紀念成立於1921年的台灣文化協會百週年,編導呂毅新和編劇陳南宏被賦與的任務是:演出「文協」的時代!

文協的時代,造就一群為了捍衛台灣主體性、以文明啟蒙論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菁英。但《百年催生》不對任何一位文協英雄歌功頌德,也不著墨於其豐功偉業,且跳脫受殖的悲情框架與抵抗國家機器的單一力道;它帶著現代青年們穿越時空回到文協成立前夕,「介入」了幾段台灣人們帶著辛酸、奮鬥、無奈的斷代簡史。

一個是看似正氣凜然,法條倒背如流卻像沒心肝的錄音機、聽不懂台語的現代年輕警察;一個是屢被開罰單,氣憤地很是驕傲,英語日語都行,但也聽不懂台語的年輕擺攤小販。大都會邊緣的熱鬧場景,完全去階級式的單一語言化圖像;對於現實社會裡的城市語境,那可以義正言辭地說出「我聽不懂台語!」的傲驕,《百年催生》光是開場,就諷刺得相當有力!

而一旁是眾人接踵前去拜拜求平安的城隍廟殿前,那座幾百年來威嚴肅正卻如此撫慰人心的「天公爐(thinn-kong-lôo)」。天公爐看似與現代文明衝突地矗立著,但沒了它的焚香煙霧所飄揚的台灣味,城市的人們恐怕將如被神明遺棄而六神無主地產生更多矛盾。場景營造衝突感,警察與小販也在肢體衝突之中撞上了「天公爐」!於是,兩個無感又冷淡至極的現代青年,被帶回熱騰騰的百年前城隍廟週邊。

文協時代的智識青年曾提倡破除迷信,但作為信仰象徵且見證百年流變的天公爐,卻成為時光隧道的出入口:一扇改變台灣人命運的關鍵之門!

百年前的大稻埕,冰冷錄音機警察成為台語超流利的菜販,憤怒擺攤男變成講海口腔台語,但還會操日語擺威嚴的巡查。《百年催生》以「介入」讓兩個相互矛盾的年輕人「身份對調」地回到百年前,讓他們先翻轉舌頭,實際見證且經歷成為庶民的受苦,以及成為國家機器化身的嚴酷,進而再翻轉他們的頭腦。

戲劇介入歷史,也製造了「走揣(tsháu-tshuē)」的契機,進而帶領觀眾凝視歷史,其目的是嘗試改變。改變,必須有所破壞,重建則才有可能。於是,2020年首演的《百年催生》,更有這破壞性的宣傳詞:「炸掉一個文協之後」!過去無法改變,但「眼前」可能。而帶我們回到歷史「眼前」的《百年催生》,並未給予絕對答案,它告訴我們,每一道歷史軌跡都創造意義。

當觀眾被帶進日本時代,頭腦和耳朵都必須轉回當時的頻道;這齣戲特別重視「時代語言」的呈現。雖然日本警察須以日語表達,但礙於觀眾的聽力,僅部份以日語表現。而事實上日本時代的警察為能「教示」管理台灣人,也的確多能言說流利的台語。尤其劇中的台語表現相當「合時」,在現代與過去之間穿越自如。例如完全不會講台語的兩個年輕人,回到過去後台語就流利了!且一個還滿口道地的海口腔。而另一個主角紅龜粿,更把老一輩台灣人那豪邁又精煉的台語,表現得淋漓盡致!時代語境能夠如實切換且呈現強烈對比,讓整齣戲更加靈活生趣。因此《百年催生》把文協時代,變得讓人笑聲連連!笑到流眼淚,逼人認清並試著去「破壞」眼前的現實。


百年催生(影響・新劇場提供)

《百年催生》且又再進一步地深入扣問:由智識份子與主導的「文協」若沒成立,庶民難道不可能更加「出頭天(tshut-thâu-thinn)」?其以「介入」讓人回到過去、近距離經驗歷史,暫拋具危險性的菁英觀點,深層凝視受菁英啟蒙想參與大業卻被棄置邊緣的人們。

2020年的版本,林獻堂的忠僕紅龜粿,雖努力廣發「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連署書」傳單、宣揚對統治者的抵抗行動,但他卻也是受日本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啟蒙的大眾之一,而想在文協成立當天投下炸彈,企圖扭轉由菁英主導的台灣命運走向。尤其紅龜粿闊談「六三法」時,是對著把法條倒背如流的現代警察—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成為菜販的「阿趖」(A-sô;A Sir的諧音成為他在「過去」裡的名字);聆聽歷史中「六三法」的不義,也促使阿趖重思法律的意義。而2021年的紅龜粿有了更豐富的獨白,其揭露自己來自1930年代曾參與農民組合、工友總聯盟的身分,在痛心組織分裂、同志紛紛被捕或轉向的情況下,他從質問思辯到決定行動,展現了作為普羅大眾想繼續拯救台灣的意志。

知識菁英與勞農大眾總得站在天秤的「左右」兩端?《百年催生》並不願把思考只停留在此二元對立。戲裡還有另一個位階更高的「特高警察」!這位神秘的「特高」,其實是來自現代的台灣史研究生,因無意間看到史料中有「破壞文協成立」的蛛絲馬跡,擔憂文協無法成立而回到過去。他以特高身份更殘忍地去打擊無政府主義者的穿越介入,更積極介入阻止密謀破壞文協成立的力量。《百年催生》的介入極為繁複,它帶著許多不同時空背景的青年們,一起參與了介入式的見證與辯證!

藉由理性思辯之後,為了改變、創造更美好的未來,而願意回到更險峻的過去;整齣戲持續在穿越之間介入與改變。而正因現實世界的台灣所面對的衝擊與壓迫有增無減,讓2020年與2021年的《百年催生》,即便都是「沒有結局」,其部份見證與經驗也有所差異。尤其2021年所回到的「未來」場景非常不同,已是「不需要年輕人有想法了」的時代。於是,劇中的年輕人們最後相聚在「天公爐」前,且做了更顛覆的決定:再次回到百年前的更早之前。他們將回到草莾崛起、最後的武裝抗日運動「噍吧哖事件」前夕;那個有人說是「迷信惑眾」導致塗炭生靈的事件,也有人說是受無政府主義煽動所留下的印記。

每個時代都有被歷史啟發的青年,他們不惜一切只為了創造更美好的時代。《百年催生》並不論斷歷史的絕對是非,它透過繁複且即時的介入式見證與辯證,讓我們重新思索歷史,且對著現當代也承受著歷史痛楚的年輕人們大聲警醒與期待:嘿!我們要更有勇氣、更勇敢地為了催生、打造另一個精采的百年而努力啊!

《百年催生》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2021/11/26 19:30
地點|成功大學成功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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