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歌仔戲究竟是「戲曲還是戲劇」的討論,從未止息。當前這個幾乎週週有戲的劇場歌仔戲時代,帶有商業性格的歌仔戲,猶在場館和策展的洋流中載浮載沉;似乎也因為屬性待定義,而外於表演藝術市場,自持一方天地。多數情境下,創作團隊的「歌仔戲」定義幾乎就勾勒出作品主要輪廓。而終端呈現品質的差異,或許取決於開放度以及最現實的預算考量。「藝術」、「商業」、「娛樂」和「廟堂」儼然遙不可及的象限四端,概由各團自決。陳麗香歌劇團的《大夢初醒》卻例外。這齣戲傳達出劇團在藝術、商業、娛樂、廟堂四象限的思辨與定位,有意識挑戰劇團創作的可能性。
劇情描述鳳宜跟千瑤兩位外台戲班演員,因戲路至靈公媽廟演出。全班卻遇上一連串無法解釋的怪事,從斷電、臨時改戲文,再到班主被附身。同時,廟宇主祀的靈公媽無比期待這場演出,有意點戲《目蓮救母》,苦無傳遞窗口的祂們,察覺偽裝小吃攤販、暗中追戲的千瑤父親家方有陰陽眼,便向家方強烈表達點戲心願。原本斷聯的父女關係,因戲文產生新的連結。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莊宇翔)
事實上,走進劇場即可察覺這齣戲有異。利用展演場館本身空間特性,連通本有的舞台(上舞台)及撤除部分座位騰出的空間(下舞台)構成接近四面台的表演場域。下舞台其上的天花板懸掛大量條狀裝飾物,可能是海綿或布條。劇場元素簡約而鮮豔。看似無關的道具並置衍生奇妙的流動感。加輪長方形門型裝置、喜慶建醮常見的紅板凳千變萬化。門是越界之路、更衣室,甚至通往天界或幽冥。板凳散放是戲棚後台,直線排放是觀音入天界的雲道。道具的符號象徵隨場景流轉其隱喻,寫意手法延續戲曲的虛擬詩意。
劇中世界是曖昧的,現實及幻夢並存;兩位女主角千瑤及鳳宜內心的進取和內耗同在——高張的笑鬧屬於外在世界,展開外台戲班嚴酷日常背後,戲班演員可延續的理由不外人情;轉場切進角色內在世界的無光絕望,雙主角內心埋藏被家庭及社會放逐的獨立監獄。非常理的空間語言,細膩表露兩位女主角和失祀的靈公媽同享那份被遺忘的孤味。
當女性、靈公媽廟與歌仔戲演員的處境疊合,自然指向難解的邊陲位置。在華人社會期望和歌仔戲歷史脈絡的夾縫間,從藝是非典型狀態,而女性選擇歌仔戲演員為業,這個狀態在歌仔戲業內雖普遍,然而在社會集體意識的審查下,則呈現與主流價值抗衡的不服從身姿。鳳宜和千瑤的生命歷程,因為身為歌仔戲演員,自然脫離了「現實」。她們身處的世界看似「正常」,不可見仍運作的文化資本位階,使歌仔戲演員這項職業內蘊歧義。歌仔戲演員作為職業,偏離社會主流期望。往下一層探去,歌仔戲本身既存的傳統屬性,隱含父權取向,這再度突出行當與性別間的複雜關係。劇中世界恍如巨大的互文網絡。歌仔戲女演員在現實人生被賦予的多重身份,成了另一種透視女性、傳統及社會之間多向度辯證的可能性。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梁宏達)
厚重議題之外,自演員生命經歷,回望歌仔戲脈絡的斑斕光彩,也是《大夢初醒》動人之處。劇中可見站唸形式的歌仔冊轉化、僅存資料已罕見的加演段落納入同樣稀有的交加戲,化作資深藝師們自在發光的舞台。戲中戲《目蓮救母》則是青年演員們大展身手的驚喜戲場。一開場,目蓮尊者與隨從三人一齊走圓場亮相。飾演隨從的周聖淵,圓場步明快穩健,步速增減俱無礙身姿優雅。飾演觀音的朱亮晞,從胡撇仔風格的墨鏡俠女玉面虎、情挑目連的柔情美女,再到莊嚴自持的觀音本相,轉瞬一人三化,仍在身形、肢體作出區隔,使角色鮮明。飾演鳳宜/目蓮的詹巧雲以及飾演千瑤/劉世真的歐慧君,在戲中戲有進出戲劇角色和主要角色的戲劇性反轉橋段,從戲文到自我的角色過渡皆輕盈自然、不見做作。這樣不分角色大小、人人有發揮且互助的平衡狀態,相當難得。
女性與外台戲班雙向滲透的命運,映照出情感從割裂到和解的動態拉鋸。如果說愛是僵局流動的可能答案。除卻深情凝視,但願單向度的位階和秩序土崩,作品牽動更多層次的歌仔戲思考、想像及連結;最重要的或許是起身行動。
《大夢初醒》
演出|陳麗香歌仔戲劇團
時間|2024/09/01 14:30
地點|員林演藝廳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