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與鬼魂糾葛的人生啟示《大夢初醒》
9月
14
2024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莊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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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邱一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嗎?人跟鬼可以溝通互動嗎?是胡思亂想?抑或南柯一夢?選擇在農曆七月演出這種題材的戲齣,是一種傳統表演形式的挑戰,也挑戰民俗的禁忌!臺灣民間對於亡靈多是敬而遠之,甚少談論,避免招來不祥之兆,尤其鬼月時節更是多所避諱。陳麗香歌仔戲團卻敢於選在這個時間點公開發表年度大戲《大夢初醒》,大談遊蕩人間的鬼魂與戲班演出之間的巧妙互動,透過夢境虛實交錯的演繹與闡釋,並帶出歌仔戲演員對人生抉擇的感悟,賦予作品沈重的哲理意涵。

夢境的心理意義與文化內涵

《大夢初醒》的第一個關鍵字是「夢」。大抵人類有不願面對的現實,有不欲人知的秘密,有無法明說的事情,有不被認同的追求,都會寄託以夢的形式來呈現、來比喻,因其有虛幻不實的特性,可以做為一種逃避、一種隱藏、一種藉口,也能夠免於落人口實或遭受責備。

提到「夢」,我們也不免聯想到著名的心理學巨作——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他在第一章的開頭描述:「每個夢都能呈現為一個具有某種意義的精神結構,並能在夢者清醒生活的精神活動中找到它指定的位置。」【1】該書引入了「本我」概念,描述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用於解釋夢的本質。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夢都是「欲望的滿足」——嘗試用潛意識來解決各部分的衝突。透過這樣的理解,則夢可以解釋為是潛意識在心理深層的活動,通常與現實面對的問題相反,用以彌補真實生活的缺憾,具有一種心理補償的作用。

在華人的文化傳統上,則容易聯想到〈莊周夢蝶〉的故事,其文末提到:「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到底我是蝴蝶還是莊周?現實與夢境如何區別?當夢境的真實感受超越了虛幻,讓人真假難分,現實的存在又如何證明為真?這種感受又可以連結到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與《駭客任務》(The Matrix)的情節,從夢中醒來並不代表回到真實世界。所謂的「人生如夢」,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終其一生也可能只是一場未曾醒覺的大夢。【2】

導演傅裕惠在節目單中開宗明義的說:「這齣戲的夢與醒,介於扮演跟現實之間、角色與演員之間、生與死之間,以及接受與不接受的情感認知之間。」【3】這段話點出了夢與醒的對立關係,也說明了這部作品在演出中所要凸顯的重點,不論是否為「戲夢人生」的翻版或「黃粱一夢」的影射,而最終仍須回歸到對戲班生態自身的探討。

傳統戲班挑戰非傳統的表演形式

對於陳麗香歌仔戲團而言,成立三十多年來,劇團成員大多承襲內、外台歌仔戲時期的表演特色,長年致力於外台職業戲班的演出,做活戲的經驗豐富,即興發揮的能力強。而這樣的屬性,要走入劇場化中規中矩的表演模式,顯然是一種極大的挑戰。新一代團長施純權在接掌團務以來,不斷嘗試新的方法,透過計畫申請、運用資源尋求轉變,也陸續與不同的編劇、導演、音樂設計等進行合作,企圖讓老劇團轉化出新風貌,創造傳統戲班的現代價值。這一路走來遭遇許多問題亟待克服,《大夢初醒》可說是近年來尋求突破的一個高點。

如果說傳統外台戲班進入劇場化模式是第一個挑戰,與民俗文化息息相關的民間戲班要在農曆七月演出鬼魂亡靈題材,則是第二個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鬼月禁忌多,在劇場呈現人間遊魂的公開演出,勢必對傳統民俗觀念有一番掙扎。不過導演、編劇透過劇作的演繹轉化出對人生夢想的追求與堅持,淡化刻版印象中的恐怖氛圍,反而融入更多趣味性、生活化的橋段,著重對人性化的探討,讓鬼魂們展現出人情味,也讓觀眾能關注在戲劇表演的主體內涵,不受題材表象所影響。此外,本劇參與演出的諸多年輕演員亦個個藝高人膽大,早已不受傳統禁忌所限,對作品的完美呈現才是表演的真諦。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莊宇翔)

不僅如此,撤除鏡框式舞台,表演空間呈現全開放式的四面環視型態,則是本次演出的最大特色所在。原本劇場中的台上台下連成一整個區塊,以台階區隔人(下舞台)鬼(上舞台)的演出活動空間。觀眾席置於前、後、左三面(另外還有二樓面對舞台的座位),右面則是樂隊演奏的所在。換言之,演員在舞台空間的舉手投足,四面環視一目了然,全方面呈現,毫無遮掩的餘地,對於演員來說,既要接受所有觀眾對演技的檢視,也是整個表演團隊互動搭配的嚴峻考驗。舞台外圍左右又搭配兩座門狀的裝置,靈活來回流動於場上,可做為穿梭陰陽的通路,可顯示區分人神的框架,可比喻穿越時空的路徑,可當成身分轉換的空間,可展現溝通兩代對話的管道。透過這些巧妙安排,讓空曠的開放舞台呈現豐富的表演內涵,多元變化,也擴大了觀眾對表演情境的想像。

不過,不可否認的,這齣戲的演出也結合了諸多跨界元素的參與。除了歌仔戲班底出身的幾位資深與青年演員,也加入了現代劇、胡撇仔戲的陣容,使得表演風格兼具傳統與現代的調性。演員的肢體不拘泥於傳統身段,更多的是現代生活姿態的傳達,加上語言對話的自然湧現,強化作品虛擬與生命真實的契合度,能貼近觀眾的人生感受。

另外值得一提的則是音樂風格的表現,經由音樂設計姜建興對戲齣調性的盤整,跳脫傳統曲牌的基本演奏模式,除了歌仔戲常用的唱曲,在樂器上則強調爵士鼓、大提琴、鍵盤等現代風格的融入運用,一方面有胡撇仔戲的非傳統意味,一方面也呈現戲班老藝人過往的電台播音和賣藥團演唱經驗,可說是面面俱到。

民間禁忌揭示出人的情感面向

回歸到劇情核心的母題,說的不是鬼魂的心願未了,也不是宣揚歌仔戲的表演魅力,而是探索人生抉擇與家人親情的衝突。

故事開頭的靈公媽廟眾鬼魂仿人間組織成立社區管理委員會,因為無人奉祀卻想看戲,於是聘請戲班來廟前演戲,卻也引來一個長年跟隨戲班到處擺攤的流動攤販。攤主家方(高銘謙飾)的背景是一個董事長,卻因不能接受女兒千瑤(歐慧君飾)選擇演歌仔戲為職業而斷絕父女關係,偏偏又放心不下,假扮成攤販跟隨戲班到處演出,背後默默關心女兒的情況。以此主線開展劇情的旁枝,交織成一場人生如夢、虛實難辨的探索之旅。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莊宇翔)

舞台透過階梯區隔上下區塊,上舞台為靈公媽活動的結界,眾鬼魂遊蕩人間百多年,對於人情冷暖、人生無常的各種人間百態早已司空見慣,對於家方愛女心切的舉動看在眼裡也能感同身受,一盞光明燈的光芒綻放,連結了人鬼之間的交流對話,公媽們紛紛提供經驗給家方參考。下舞台為戲班表演的場域,成員七人固定擺放七張椅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其中最要好的鳳宜(詹巧雲飾)與千瑤為戲班核心人物。千瑤在收到攤販老闆送給她的化妝箱後(其實不知是爸爸的心意),唱出了內心長年難以釋懷的心聲:「出外定受人照顧,阿爸斷我回家路,自立自強無驚苦,最怨真心拋泥塗。」父親反對女兒從事演戲工作,與社會價值觀對傳統戲班行業階層地位的偏見有密切關係,使得身分顏面難以張揚炫耀,千瑤繼續泣訴:「做自己敢是咧犯罪?斷絕關係是罰我卸面皮?茫茫渺渺我流淚心難過,親情是按怎全化成灰。」這是一種工作貴賤差別的不平等。鳳宜在戲班是坤生,雖說演的多是男主角的身分,卻在生理期時因為月經帶衰的禁忌,難免遭到鄙視,這部分則是影射女性在傳統社會的地位低下,突顯男女性別不平等的現象。

這當中展現親子關係轉折的關鍵,則是眾鬼魂點了一齣戲《目蓮救母》的演出。中場前特別安排了劇團資深歌仔戲藝師陳莉芸與高甲戲藝師蘇玉蘭以說故事的角色串場,陳莉芸唱【七字仔白接中板七字仔】,帶有電台廣播歌仔的說唱韻味,講述劉氏生前的虔誠作為;蘇玉蘭唱南管曲調【翁姨疊】,運轉流暢聲情細膩,展現高甲戲的曲韻風格,也補述了走入幽冥之境的景象。這兩首曲詞唱段在劇中具有承上啟下的功能。

這場「戲中戲」的安排,透過劇情鋪陳展現親子撫育成長中含辛茹苦的歷程,以及目蓮(鳳宜)與母親劉氏(千瑤)在劇中的對話與互動,一層一層抽絲剝繭的探索,並運用後設與質問的手法,演員出入戲裡戲外,逐漸釐清了千瑤心中對父親難以割捨的情感。劉世真(千瑤)以母親的身分面對兒子目蓮(鳳宜),詞曲對答中也慢慢從中體會出為人父母的心情,進而理解了父親對自己的矛盾態度。

戲中戲《目蓮救母》是虛,戲班外父親遇險命在旦夕是夢,而在虛與夢之間透顯出真實情感的連結:父愛親情是真,追求自我也是真,唯有當父親最終放手、體諒女兒的選擇,則是讓虛轉實、假成真的夢醒時分,讓整齣戲迴轉到人生關注的主體,圓滿謝幕散場。


大夢初醒(陳麗香歌仔戲團提供/攝影梁宏達)

眼中都是幻中人,還似人生一夢中!

傳統觀念中對於夢的理解,總是存在神秘的想像:可能是一種生活的暗示,也可能是未來的預示,甚至可能是命運的警示,形成一種卜夢的占測,卻仍總是難以捉摸的虛幻,無法驗證。今日科學理論發達,心理學的研究對夢的分析提供了合理的解釋,讓我們可以用潛意識來解釋夢境在生活日常的存在意義,即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似乎更切合實際的情況,只是我們習焉而不察。

儘管如此,這些卻無礙於我們對於夢文化的執著,夢想的追求仍是所有人對於人生美好的想望,是一種目標實現的完美成果。雖然也摻有逃避現實的意味,卻也是賦予每個人挑戰困難的動力所在。個人如此,劇團又何嘗不然?演員歐慧君的人生,正是面臨家人強烈反對下自己堅持加入歌仔戲的抉擇,劇中故事恰巧反映她的真實寫照;陳麗香歌仔戲團在面臨經營轉型的當下,如何讓數十年的傳統老戲班敢於面對挑戰,朝表演藝術的夢想邁進?亦是團隊未來必須一步步克服的難題!團長承載著家族傳承的夢想,演員承載著人生發展的夢想,編導承載著作品完美的夢想,這些來自不同夢想的融合,透過彼此通力合作,確實達到了突破以往的創新成效,不得不說這齣戲讓演員的潛力充分揮灑,歌唱舞蹈的舞台臨場表現更見提升,也讓劇團的能量發揮更上層樓!

歷來「戲班加上鬼文化」的題材,在華人世界的影視作品中或許不算新鮮,若能回歸到生命情感的探索,則虛幻終將得以落實。編劇劉秀庭以好萊塢動畫《可可夜總會》(Coco)為例,其實亡靈節的習俗並不可怕,鬼魂的想像其實是傳達對長輩親人亡靈願望的寄託,其氣氛反而是歡樂愉悅的。

翻開《大夢初醒》節目單,首頁即出現醒目的文案:「眾生眾鬼,皆有願望。看戲上戲,各有嗟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可曾入戲上場?」【4】這不由讓筆者聯想到〈影戲〉與〈傀儡吟〉的詩句,「千古榮枯泡影裡,眼中都是幻中人。」【5】「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6】正好可做為這齣戲評論的結語。


注解

1、參見佛洛伊德;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夢的解析》,臺北:米娜貝爾出版,2000,頁61。

2、語見《莊子.齊物論》,莊子藉此提出了一個哲學問題,引申出「物化」的觀點。

3、參見《大夢初醒》節目單,導演介紹欄內容。

4、同上註。

5、唐・李隆基〈傀儡吟〉(一作梁鍠〈詠木老人詩〉):「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6、清・陳賡元〈影戲〉:「衣冠優孟本無真,片紙糊成面目新。千古榮枯泡影裡,眼中都是幻中人。」

《大夢初醒》

演出|陳麗香歌仔戲團
時間|2024/09/01 14:30
地點|員林演藝廳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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