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泰松(特約評論人)
關於《半醒》(Somnole)的翻譯,確實比「半睡」來得好,因為醒字有酒字邊,好像「酒意」統御了生命意識的全部,而醒只不過是某時刻的間歇,像是星體的光在閃爍。在人造光遍在的時代裏,星體,早已降格為燈,呼應的是一盞專用於舞台的照明燈,大致會隨著舞者/編舞家波赫士・夏瑪茲(Boris Charmatz)的位移而轉動,在演出結束時,突然指向觀眾席橫掃一遍,像是要喚醒昏沉欲睡的人。
總不能以自己的愛睏來附會《半醒》,說是共鳴,那有討便宜之嫌,畢竟舞者是處於醒覺的活力狀態,縱使他有片刻睡意,也得隨時保有在舞台上的所有潛能。蔡明亮的《玄奘》(2014),演出者李康生真有睡著,卻是規劃好的操演,一切都在可控的範圍內,是寤寐的內穩態(homeostasis),醒與睡交替的生命現象。當然,《玄奘》要說的不只這樣,正如藝術家Anri Sala的錄像Sleeping man in church(2007),拍攝某人在教堂裏打盹,是紀錄性的手法,但隱藏不住意有所指的各種影射,而影射,任何藝術創作都免不了有,《半醒》也是。
半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先說他全場一小時的演出,搭配自己舞蹈的吹口哨,很特別的舞樂,不斷吹送一首首名曲,內容即興,包羅萬象,像是一段可以不斷反複的迴旋曲(ritournelle),諸如韋瓦第的、韓德爾的、巴哈的、流行音樂的、慶典音樂的、或如電影「荒野大鏢客」著名的口哨主題曲與自創都有。口哨,一點也不是舞作的配樂。依Boris自己的說法,這是帶有自傳成份,是在面對壓力時(從小時候至今)藉以放鬆自我的方法,把縈繞在「記憶深處裏的旋律」用在舞蹈上,以「探索內在,棲身在自我世界」,讓自己沉浸在「親密感或庇護所」的狀態裏,卻又是一個「自體成形的開放空間」。【1】
在繁盛多變的當代舞蹈裏,《半醒》多少讓人想到身心學(Somatics)對現代舞蹈的深遠影響,但Boris跳脫教學方法論的規制,更加個人化,自發性,並全然導入他個人對自身的舞蹈探索。口哨,猶如他的舞蹈「定心咒」,在即興舞動的過程中去誘發自己創新舞蹈的可能,像是閉眼吹口哨,人跟隨旋律引導舞步,兩者自然交替。再者,《半醒》不只是舞蹈的身心學,它還承繼60年代以來現當代舞蹈的發展,以及Boris十年多來在法國推動的「擴延舞蹈」(Danse élargie)【2】有緊密的關聯,吹起了舞蹈要有時代新視野的號角。這個項目原本是獎項,但在設定之初就已經超出前者的比賽框限,特別是它背後立基於美術館的活動,帶有鮮明色彩的論戰風貌。就視覺藝術來說,「擴延」(élargie)這個概念由不得讓人想到蘿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在上世紀1979年的〈擴展場域中的雕塑〉(Scul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3】這是以雕塑的消失、並以它的「既非/亦非的聯結」(the addition of the neither/nor)來擴延雕塑的存在,但以今日看來業已失去了定位那些作品的描述能力。況且,雕塑自身其實還活得好好的,其形式及內涵也並非全然不管用。更確切地說,不是雕塑消失,而是它早已被吸納到總體性的藝術實踐裏,以各種可能的模態繼續存在著。舞蹈所謂的「擴延」也是,舞蹈仍在,還更加興盛,充滿活力,至於理論,Boris似乎較為彈性,沒有像前者那樣給出形式規範的定義,而是比較描述性,關注於它的文化政治性:
「它的概念與實踐上應該擴展到包括觀念藝術、女性主義與後女性主義議題、殖民與後殖民議題、移居人民的流動⋯⋯它是一種「被擴展的舞蹈」,適用於現代媒體的每一種形式⋯⋯一個更廣闊的視野,包括媒介、它的歷史及其核心概念」。【4】
同樣地,縱使他的編舞《一萬種姿態》有顯著的政治關懷,我們不能說姿態或肢體語言的開發——對應於視覺上的形式——就無須重視了,《半醒》正凸顯了這方面的價值,自有其本身的內涵。依照Boris的提示,他的舞蹈有各種意象,可以讓他從「潛在的狀態得到靈感,探索冬眠與甦醒」;這裏也有「探索消極的慾望」,或是在「睡眠中的移動身體」,一些「胡思亂想與睡醒的喊叫」;不然就是有一種「後台那裏有巨大的光源落下」的情境,是「光線接連打開的逃生口」,人像是在「無人機從空中照亮在一個移動中的我」等等。【5】在《半醒》的舞台上,他的動作之即興或不拘,有時像孩童,任我舞動的自在與玩性,給人一種解放舞碼的鮮活感,例如其中一幕,他隨性拍打自己身體,很肆意地濺出汗水,給首當其衝的第一排觀眾,領受這般活水。
然而,若說相對於《一萬種姿態》的「往外看」,《半醒》是「往內看」就沒有政治性,那也不對,理由至少有兩個。一是,《半醒》從2021年發表以來,舞蹈姿態已進入程式化的狀態,雖有隨機的變動,但縱使如此,把「不是舞蹈」變成舞蹈的「擴延舞蹈」便已是政治性的美學議題,還碰上了杜象的《噴泉》公案:脈絡決定論。決定藝術意義的不是小便斗,而是藝術體制及場域,就像「不是舞蹈」在此也會變成舞蹈。決定一顆石頭是藝術與否,無法單靠它自身,須有它的脈絡(上下文)來背書:藝術空間,論述,文字生產,或指令者——「我說『它是,就是』」的專業者,使出手勢,盡力解說。但我們可別忘了,能點石成金的作者也是有其能耐與歷練,在藝術社群裏贏得各種試煉的人,如Boris。說《半醒》有其政治性的第二個理由是,此作的構思來自一個生活感受,全球疫情期間的社會隔離。這不是說《半醒》的內涵很直白,指涉疫情,而是疫情在Boris身上誘發了人在隔離中的思想與感知的自我探索,也就是說,自我探索或「探索內在」是在隔離政策的政治框架內所形成的。
一萬種姿態(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因此,我們不能說《半醒》沒有政治性,只是它的政治性不肩負外部的再現,再現疫情的景觀世界,而是在那期間向內的自我挖掘;一方面,是他有創意發展的姿態舞作,以釋放出自己本有的「飽滿的內在世界」,另一方面,是揭露他自己感受隔離的束縛,在安心之餘夾雜著個人恐懼,以至於哨音有「呼喚、警告、信號、模仿或引誘」等意,想要「接近另一個人、前往另一個所在、探索另一種可能的慾望」,充滿了相反相成的曖昧性。【6】於是,若有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降臨,《半醒》在他身上的不是醉迷狂歡,而是酒神的半醒半睡。醒著,總是由宿醉中復甦,這必然不是通透的覺知,因因為總是被它的另一面(醉)隨伺在後,而《半醒》的醒者,仰望天際星體的光在此則換成一盞燈。
在一篇介紹文裏,《半醒》被形容為vaporous dance,【7】應是指舞似不舞的朦朧狀態,像是氣化了,如霧般的籠罩與逸散,當Boris猛力拍打他自己的身體時,肉體很扎實地出現在舞台上,像是把自己拍醒,其他時間,他是半醒著,舞夢肢體的感素(affect)在運作著。或許,沒有比廢墟、遺址、空地、荒地、邊境或limbo「靈薄獄」更能契合《半醒》的所在。他的口哨聲迴盪空域,難道他變成一隻蝙蝠?牠在空間裏晃蕩,要探測什麼似的,會發出聲音,把人聽不見的音頻調播到可聽得見,是他跟蝙蝠之間的生成。這是他活在蝙蝠身上的夢,是他夢到蝙蝠,抑或是蝙蝠夢到他?答案或許是兩者的連環,拉岡版本的莊周夢蝶:他夢到蝙蝠夢見他,是蝙蝠作夢裏的人,而此時的他,正是被舞台有如網罟所擄獲的舞者,亦如在隔離下的人。
註釋
1、PAR 表演藝術雜誌,第352期2023年3月號,參見「焦點人物」〈波赫士.夏瑪茲 在繁複與幽寂間 擴延編舞的無限可能〉,文字/王世緯,頁6-7。
2、2010年由Boris Charmatz主持,透過巴黎劇院(le Théâtre de la Ville-Paris)與雷恩舞蹈美術館(la Musée de la danse à Rennes)兩機構的運作下所推動的舞蹈獎項,期間,2009-2018 年出任法國雷恩與布列塔尼國家編舞中心(Centre chorégraphique national de Rennes et de Bretagne)總監。
3、該文收錄於《前衛的原創性》(The Originality of the Avant-Garde and Other Modernist Myths),Rosalind E.Krauss著,連德誠譯,遠流,1995。
4、參見https://www.borischarmatz.org/?danse-elargie。
5、參見https://www.borischarmatz.org/?somnole-227。
6、同註釋【1】
7、參見https://www.dancereflections-vancleefarpels.com/en/show/somnole 。
《半醒》
演出|波赫士・夏瑪茲
時間|2023/03/14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