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編舞家的獨舞
編舞家的首次個人獨舞。波赫士・夏瑪茲從十九歲開始編舞,提出「舞蹈博物館」宣言、現任烏帕塔舞蹈劇場藝術總監,《半醒》卻是他首次的個人獨舞。管制群聚的公衛禁令下,不僅無法演出或排練,所有創作和計畫只能取消或擱置,甚至無法計畫性的籌備未來。對夏瑪茲來說,疫情下的生活,日常彷彿是無法真正清醒的夢境。在家防疫、無事可做的編舞家,面對大量獨處的時光,只能把兩百位舞者【1】的舞蹈創作計畫,編排在獨自一人的自己身上。穿著睡衣,孤身躺在床上,在看不見盡頭的孤寂感中,以半夢半醒的意識邊緣,創作孤獨、私密、自娛的《半醒》。
隔離睡衣派對
孤寂感的無配樂裸台。《半醒》將劇場空間的物件,如燈光、音響、劇場設備等,以簡單的方式隱藏起來,讓偌大的北藝中心大劇院,成為宛如放大版的黑盒子劇場。夏瑪茲裸著上身,穿著及膝裙和四角褲,以口哨或拍擊身體為樂。奔跑、翻滾、飛舞,孤身一人的舞者跑遍了看不見的側台、大劇院舞台和觀眾席第一排。背台吹口哨、邀觀眾吹口哨、邀觀眾跳雙人舞,在觀眾腳邊來一下雙人背影之舞。在無配樂的空台中,以五十歲的肉體、不重複的姿態、不停歇的動能,獨舞五十分鐘。在口哨為樂的靜謐感中,這是一場孤寂而華麗的個人派對。
口哨的樂(ㄩㄝ、)與樂(ㄌㄜ、)
獨舞與口哨。由舞者自己發聲的舞蹈雖然不算罕見,但獨舞中吹口哨是相當有趣的挑戰,因為兩者都需要使用口腔。從舞者身體直接發出的嘹亮口哨,穿透了整個劇場空間。前半場口哨和舞蹈還能和平的共用呼吸系統。時長時短、高低起伏,有時伴隨著動作而發聲,有時引領著身體前進,有時像是靈感偶發,來段美麗旋律。口哨如同他的舞蹈動作一樣,自由自在且多樣性。有趣的是,當動作逐漸激昂,身體需要大量氧氣的時候,口哨並沒有退讓。口哨彷彿是表演者體內的第二個主體意識,與舞蹈身體相互爭映。舞者身體精實且充滿細部肌肉表現,當喘大氣的身體與嘹亮的短音口哨共存的時候,皮膚上微亮的汗水,讓舞者成為發光體。短促嘹亮的口哨與沈濁的呼吸聲持續交錯,像摩斯密碼一樣一閃一滅,顯現一種精神意識在挑戰自我肉體的極限時刻。
探險者的身體
永不止息的動能。夏瑪茲的獨舞看似隨性,動作紮實卻帶有慵懶感。沒有任何明確的舞蹈動作,身體的任何部位,似乎都能成為動作核心。推進舞蹈動能的方式,不是肌力、慣性或作用力,而是一種近乎探險者的態度。不利用身體慣性或反作用力快速獲得能量,也不刻意避免重複動作,而是不斷嘗試和冒險。再打開一點、再試試看加上這個動作,會怎麼樣呢。舞者對自己的身體持續抱持著這樣的趣味。有時成功,看似沒有系統的連串動作,最終形成龍捲風般的氣場。有時失敗,連試兩三回都無趣,爽快放棄,轉個彎繼續跳下去。與其說《半醒》是不重複的姿態,筆者覺得更貼切的是永不止息的動能。
筋疲力竭的軀體與前進的手指。直到謝幕為止,舞者的身體從未真正靜止下來。即使身體不得不半趴著喘大氣,手指與背部的細部肌肉,還是堅持著繼續走下去,逐漸帶動整個身體再行動。不透過身體或動作的反覆來增強或變化身體,而是一種精神意志為核心的身體,舞蹈的源頭是意志。因此,乍看之下無規則的《半醒》,總是帶有冒險般的新鮮感,和讓人嘴角微彎的愉悅感。
後疫情時代的舞蹈身體
後疫情時代。疫情最衝擊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了。停工停業、遠距分流、醫療資源匱乏等,疫情對產業和民生的衝擊已經慢慢消退,或者說是被習慣了。疫情對表演藝術的衝擊,從最初的海嘯式全面停演,逐漸從製作機制上,發產出各種因應方式,現場直播、線上展演、特邀觀眾、梅花座,到觀眾席全面開放。展演頻率回歸正常,甚至比疫情前更密集的報復性演出。然而,疫情衝擊與其說是消退,更準確的說,無論是身體和心靈上,都習慣了疫情後的新人際關係。不管是買檢測劑或夜市美食,都不用再擔心後面排隊的人擠過來。對於沒帶口罩就想近距離對話的人,不自覺想皺起眉頭。口罩日常的身體距離、遠距工作的人際疏離、避免群聚的人際剝離,讓人們經歷了過往無法想像的孤獨感。
溢出身體邊界的精神性。疫情帶給全球藝術工作者的孤獨感,更是職涯全面失控等級的孤獨感。波赫士・夏瑪茲擅長結構式編舞,以舞者群像來描繪世界、打開身體想像。在首波疫情過後的2021年,以孤獨為題,創作了《半醒》。從被迫隔離、無所事事、茫然的未來中,翻轉隔離的孤獨。進而琢磨寂寞的樂趣,挖掘自我身體的姿態。以孤寂作為一種本體,袒露而不暴露的姿態,把他擅長的群像,凝練在自己身上。從自我的複身像中,召喚出獨舞中的眾生相。《半醒》以孤獨為題,但沒有展演孤獨。而是展演孤獨之下,人的存在,痛苦且快樂的存在。最令筆者難以忘懷的,是在高度身體技能之上,表演者充滿挑戰精神,比身體更強韌且快樂的精神意識。
註釋
1、在演後座談中,夏瑪茲開玩笑的說,這原本是要編排給兩百人的舞作。
《半醒》
演出|波赫士・夏瑪茲
時間|2023/03/15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