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身處一個故事的時候,它還不能被稱為一個故事,它只是一團謎霧;一股神秘的喧鬧,一種盲目和愚昧,一堆碎裂的玻璃和劈成裂片的木頭的殘骸;像一座在龍捲風中的房子,或一艘撞上了冰山或踩中了地雷的船,而所有船上的人都無力阻止它。只有在一切發生以後,它成為了的那個甚麼,才會看似一個故事。當你在向自己,或他人述說它的時候。
——瑪格麗特.愛特伍《雙面葛蕾斯》【1】
劉容君導演的作品《做掉她》,提早到達的觀眾,從表演開始前就站在門外的入場等候區等待(但其實表演的第一個段落,名為〈所有留言已刪除〉的『表演』已開始),防蚊液、演出資訊圖(上面還有地圖、建議觀賞方式)、票券在手,非常隆重其事。
一進門口,所有女性觀眾被邀請到小型舞台上,手足無措地成為了〈鏡頭熱愛你〉的主角,被攝影機拍攝,似乎是劇作對觀眾(特別是一名身為接受過女性主義教育的觀眾)的挑釁,絲毫無法感受站在鎂光燈下的虛榮感,在手持相機的演員的鼓舞下,我一點都不想擺出好看的姿態,只是感受到充斥著虛榮的娛樂產業裡,消費別人與自我消費的拉扯。
馬丁.昆普原本就零碎而充滿玩味的新文本劇本”Attempts on Her Life”,於此,文本從原來一份完整的劇本,拆解成斷斷續續、散落在南海藝廊一、二樓精心佈置的演出現場。於是,滲入式的戲劇敘事中,觀眾開始拼湊被演出的「故事」,一探神秘的主角ANNE。空間就是敘事,觀眾透過行走,選擇所存在的空間,參與了自己的非線性敘事。
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的ANNE,到底你【2】是誰,你的容貌、你的姿態、你的過往與現在,你是誰、為甚麼所苦、你的選擇與她的未來又是甚麼呢?
但與其說我們在尋找ANNE,一個特定的人物,倒不如說在演出的各個瞬間,我們看見了ANNE(S)的無數個影子。
在男性長官一聲令下,三名清潔工唯唯諾諾地打掃,一邊閒聊一名神秘的貴族女子時(〈奇怪捏〉一段),她是怕極長官、會巴結、會抽菸、也勤奮的清潔工,也是遭受閒言閒語,卻沒有人關心「既然是一個孩子,為何要用兩個塑膠袋裝著的」的悲劇女子。在四名女子及一名男子合演一齣pop-up theatre,一部〈愛情與意識型態的悲劇〉時,她們是外遇的對象,也是符合性別意識型態的敘事者,也是一不小心就會有跳脫意識型態的念頭的知識女性。在〈新的ANNY〉中,只有一名男性敘說他的宅男女神ANNY,如何突然嫁給他的舊同學,並帶他到深山遠離塵土生活的故事,於此,她是被眾人消費著的宅男女神,是帶領著丈夫隱居森林,從此脫離資本主義及進步主義生活的進步妻子,她是失去兒子的婦人,是源源不斷永遠都推陳出新的一眾新宅男女神。
不過,既然ANNE已經不可尋,重點是我們——我們,我們是ANNE嗎,我們又是甚麼?如果說原劇本探求的是資本主義下的女性,而如今,我們參與一個開放、觀眾與演出者界線模糊的演出,從「女性」的命題,擴展到「身為女性」的探索,我們如何理解自己身為一名女性?
導演在最後給出了相當好笑而虛偽(這是一個正面評價)的答案。在最後一個段落中,一場演說的女性甚至淚流而無法說下去,勵志而又感性的「記者會」中,ANNE從失蹤的女子,蛻變成為了一名備受期待的新政治人物,作勢要帶一眾人類走出資本主義的困局。這個答案,在這現在這個時空背景的世界,很悲觀地,因為非常樂觀而相當有玩味,和好笑。
回到全劇形式上的觀賞體驗,身為一個消費者的觀眾,本期待觀看一場消費女性的戲劇,卻被捲入了敘事結構當中,被迫演出而成為被消費的消費者。一如劇作中資本主義的流水線女工們(〈全球恐怖主義TM的威脅>),一邊工作,一邊談論和消費投影中的女性和日常瑣事時,身為被消費的女性卻同時在消費女性。也呼應了本文開首瑪格麗特.愛特伍給出的啟示,當故事過分破碎而無法完全掌握,當我們放棄了故事的內容,而從敘說者的姿態中一窺究竟;當我們遊走在敘說與被敘說,消費與被消費的邊緣時,或許能夠更加體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以娛樂、虛榮與政治遊說力量包裝的所謂真理與出路。甚至在劇終,一眾觀眾因為真的不知道那幕就是謝幕,而沒有慣例地以鼓掌結束此劇時,身為一個女性,或千千萬萬的女性們,我們、她們的故事,(雖然這樣結尾很老套,但確實)仍然在不斷的變動,被千萬人同時上演,它正朝往一個不可逆轉的未來走去,被敘說著,每一秒都成為新的故事,是悲是喜,仍然沒有人曉得。
註釋
1:英文原文如下:
"When you are in the middle of a story it isn't a story at all, but only a confusion; a dark roaring, a blindness, a wreckage of shattered glass and splintered wood; like a house in a whirlwind, or else a boat crushed by the icebergs or swept over the rapids, and all aboard powerless to stop it. It's only afterwards that it becomes anything like a story at all. When you're telling it, to yourself or to someone else."
— Margaret Atwood in Alias Grace
2,基於個人喜好,我不使用「妳」這個詞,作為一名人類,因為身為一名女性就失去了應得的人字旁,太莫名其妙了。
《做掉她》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劉容君)
時間|2015/05/16 19:30
地點|國北教大南海藝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