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筆者作為一名自《#Since1994》起,持續關注創造焦點「女子馬戲」系列發展的觀者,清楚感受到這條創作路線近年來的明顯轉向。若說早期作品仍在回應「誰能站上舞臺」這個性別政治層面的提問,那麼近年的女子馬戲,則逐步將焦點移往另一個更為複雜的層次——當性別已不再是唯一前提時,這些站在舞臺上的身體,究竟如何被觀看、被理解,又如何在技術與集體勞動中顯露其倫理位置。
《Bed Trip》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中出現。它回到一個極其私密、卻又普遍的經驗——失眠。在這裡,馬戲不再負責講述故事,而是成為一種讓身體經驗被攤開、被延長的觀看狀態。
日常行為的耗能:失眠尚未發生,但條件已然備齊
舞臺一開場即完全敞開,演員散落於空間各處,各自進行著看似尋常、卻在重複中逐漸顯露其耗能本質的行動:反覆試穿衣物、對鏡檢視身體輪廓;拆解永遠無法清空的包裹;坐臥在零食堆中卻無法停止進食;舞臺邊緣,一個身體持續繞場奔跑,彷彿無法為自己找到停下來的理由。與此同時,觀眾席中坐著一位表演者,她不介入舞臺行動,只是安靜觀看一切發生,彷彿替整個空間預先標記了一個「無法入眠、卻無法離席」的位置。此時,舞臺尚未明言「失眠」,但那種意識無法沉降、身體被迫保持警覺的狀態,已然成形。
聲音作為技術:當馬戲動作成為神經干擾
隨著日常行為在舞臺上逐步累積,《Bed Trip》並未透過戲劇衝突加速節奏,而是選擇從感知層面悄然轉向。一段以雜耍球為核心的聲響處理,標記了作品感知層次向失眠狀態的位移。球體被拋接、滾動、掉落,其聲音被精準地控制在「不構成噪音,卻無法忽略」的範圍內——這正是失眠最折磨人的狀態:不是劇烈的干擾,而是持續滲入意識、無法被關閉的細微刺激。在此,馬戲技巧不再以視覺化為目標,而是被轉化為一種聲音裝置,讓身體動作直接成為心理壓力的來源。觀者則不只是在「看」技巧,而是在神經層面持續接收那種無法靜下來的清醒。

Bed Trip(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羊群作為自我投射:與失眠共處,而非對抗
羊群的出現,標誌著《Bed Trip》從純感官層次,進一步滑入象徵與身體技術交織的地帶。數羊,向來被視為失眠者試圖讓意識沉降的自我催眠儀式,但在本作中,羊既未被簡化為助眠工具,也未被直接指認為干擾源。它們更像是被具象化的內在狀態——那些在夜深時浮現、既令人困擾、卻無法與之切割的自我投射。
在《Bed Trip》的創作語境中,羊被選擇作為一種高度可塑的集體意象。羊在日常想像裡常被理解為溫順乖巧、群體性強、易於被引導與管理的存在,而這樣的特質,也正是現代社會中經常被加諸於女性角色與行為的期待之一。舞臺上的羊群並未固定停留在這樣的狀態:它們時而緩慢聚集、彼此依附,時而又突然暴衝、失序、難以控制,使溫順與躁動在同一群體中並置共存。透過這種不斷游移的身體節奏,作品並非再現單一的女性隱喻,而是鬆動了「可被管理的身體」這一想像本身。羊群在此更像是一個不穩定的集體身體,既承載著被觀看、被規訓的痕跡,也不斷生成逃逸、拒絕被簡化的動能。
這種曖昧性進一步透過物件的挪用被具體化。作為馬戲技術的一部分,羊並非封閉造型,而由可拆解、可轉換功能的結構組成:呼拉圈被拆解、分離,既成為羊角,也延伸為身體運動軌跡與集體移動的動能來源。物件在舞臺上的角色不斷滑移,使觀眾無法將其固定為單一意義,如同失眠時反覆出現、無法妥善安置的念頭。在這樣的處理下,道具不再只是使用的物件,而成為表演者與自身狀態共處的媒介,使象徵與技術之間保持張力,而非彼此消耗。
抗衡中的柔軟:當清醒抵達身體的臨界點
延續羊群所建立的曖昧狀態,一段雙人動作解構後的身體對話,成為《Bed Trip》中極為關鍵的轉折。筆者認為,這並非展示柔軟度或極限延展的段落,而是一場建立在抗衡之上的協商。動作質地保留了軟功原有的流動性,卻不導向順從或包覆,而是在推拒、支撐與拉扯之間反覆切換。身體刻意停留在「尚未達成平衡」的狀態,彷彿在提問:當失眠已然發生,究竟要繼續抵抗,還是選擇與之共存?
服裝的轉換在此得到解釋:當羊的象徵逐步退場,身體不再被包覆於角色或隱喻之中,對抗因此變得更為直接,也更具存在感——身體不再代替某種概念發聲,而是以其自身重量與限制,回應失眠所帶來的清醒壓力。正是在這樣的身體狀態之中,作品進一步推向一個感知上的臨界點。
導演梅芷菱親自執行的高空綢吊段落,將失眠從地面上的抗衡,引至垂直空間中的身體控制。選擇並非複雜或高難度的編排,而是一種建立在高度熟稔之上的極簡操作。那種彷彿即將踩空、瞬間下墜的狀態,恰巧對應失眠者在半夢半醒之間常經歷的失重感——身體明明疲憊,意識卻異常清晰。這段特技的力量,不在於展示風險,而在於對風險的冷靜管理;對高度、距離與自身重心的掌握,使清醒在此不再只是焦慮的來源,而成為一種被完全掌控的狀態。背景中,羊群以人工拉保的方式逐一被安放,而非依賴機械懸吊,讓這個失眠的夢境多出一層可被感知的倫理重量——所有看似穩定的結構,皆來自人力本身,來自身體之間持續運作的信任與判斷。

Bed Trip(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跨文化身體語言:集體技巧的生成狀態
或許,真正讓創作者「失眠」的,正是如何在極短時間內建立信任、磨合技術,並讓跨文化的創作核心保持清晰。《Bed Trip》最終沒有掩飾這樣的壓力,選擇將其轉化為作品的一部分。如作品最後的疊人技巧段落,清楚地顯現出此次與西澳女子馬戲團隊 YUCK Circus 共製所激發的技術轉向。這段摒棄追求垂直穩定或造型完成度,而是大量運用非直線的上肩路徑與動態重量轉移。身體在滑移、借力與短暫支點之間完成結構,動作呈現出一種仍在生成中的狀態。這些細節,顯然不同於早期女子馬戲中較為保守的支撐策略,也顯示出兩個團隊在短時間密集合作中,確實發展出一套共享的身體語言。
若將《Bed Trip》視為一個節點,它所揭示的,或許不只是雙方團隊的合作完成度,而是一種正在成形中的創作態度。
當女子馬戲不再以性別作為唯一標識,而是透過技術選擇、身體倫理與集體勞動的配置,去處理當代身體如何承受清醒、壓力與失序,那麼它所指向的,將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馬戲或舞蹈分類的表演類型。
或許在未來,臺灣的女子馬戲不必再被期待成為某種「代表性」,而能被視為一個持續生成的方法——在跨文化合作、有限資源與高度身體風險之中,發展出屬於自身的節奏、觀看關係與技術美學。對筆者而言,《Bed Trip》之所以成立,不在於它是否完美,而在於它清楚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並願意在那個位置上,承擔清醒所帶來的一切重量。
《Bed Trip》
演出|Eye Catching Circus創造焦點 & YUCK Circus
時間|2025/12/06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