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佳玟(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序曲:斜槓青年創作體的跨界探索與在地回望
我與斜槓青年創作體的相遇,始於他們多變而跨界的創作路徑。從《富貴大旅社》的偶戲與默劇肢體,到木工廠裡的《公寓》,再到《列車毛古拉斯,要開了》在行駛火車上的移動劇場,這一路的實驗性探索,讓我看到他們對劇場形式的持續追求。2022年,他們與台南人劇團共同製作的《半島風聲相放伴》,我先後在恆春與屏東看了兩次。那場演出以月琴和歌聲交織恆春歌謠,實現了在地傳藝精神在劇場中的對話與延續。音樂設計林謙信巧妙地將月琴等在地傳統樂器融入當代劇場聲景,挑戰了多重聲音語彙的融合與轉場難度;演員們在臺語對白、民謠演唱與四句聯吟誦之間流暢切換,並與在地傳藝師歌謠段落自然銜接。當我得知《歡迎收聽,寶島金大聲》(以下簡稱《寶島金大聲》)同樣以臺語結合音樂劇形式呈現,便帶著對《半島風聲相放伴》兩次觀演的深刻印象,走進了讀劇演唱會。
一、聲音的戰場:從噤聲到解放的敘事核心
這場「聲音的戰場」,從一句沉痛的喟嘆開始。
「經營無聊的電台是痛苦的。」
這句話,道出了臺灣廣播史上最荒謬的時代。當語言被審查、內容被淨化,廣播人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2025年製作的《寶島金大聲》並非旨在歷史重演,而是將臺灣在地廣播史、語言禁忌與當代搖滾進行碰撞,以臺語讀劇與演唱的形式,審視過去與現在的文化關聯。【1】
要理解這份「無聊」與「痛苦」,必須回到戒嚴時期廣播審查的歷史現場。廣播人渴望傳遞有意義的內容,卻必須在審查的夾縫中自我閹割,將原本充滿生命力的語言和故事壓縮成「無聊」且「安全」的節目。編劇王健任、導演朱怡文將這種「內容管制」轉化為角色的困境,讓這份荒謬得以被當代看見。
為了完整呈現這種痛苦的根源與對抗的必然性,劇作以歷史事件為依據,開啟「聲音的戰場」。劇中開場以「千島湖事件」(1994年)【2】帶出時代背景,透過集體敘事呈現當時社會對言論管制的不滿與對自由的渴望。這段開場為整齣戲建立了清晰的對立結構:一端是官方電台的語言審查與內容管制,另一端是地下電台的自由與野性。這是語言、文化與靈魂的角力。有了這樣的時代脈絡,地下電台「內容包山包海」的節目,包括時事評論、社會議題、禁歌播放、民間聲音,便不再只是「反叛」,而是在壓抑中必然的出口。

歡迎收聽,寶島金大聲(斜槓青年創作體提供/攝影劉壁慈)
二、從「父母官」到「放屁」:壓抑與反抗的形式
然而,在這份自由到來之前,臺灣的廣播人必須在審查的夾縫中求生存。
(一)創造性的變通與語言的扭曲
《寶島金大聲》的演出中,劇團採取了獨到的廣播劇變通手法來處理內容規範,並將此作為呈現時代壓力的載體。劇中透過「村民 A、B 與其他」的說書情節,生動地再現了早期廣播劇的創造性。這段描寫「鴨寮殺人事件」的情節,演員在台上一邊說書,一邊以笛聲、敲擊鐵蓋等簡單道具即興製造音效,特意將聲響製作的幕後過程展示在觀眾面前,營造出既熱鬧又充滿趣味的廣播劇現場感。這種形式上的變通與解構,進一步延伸至對語言內容的處理。在對白與敘事中,演員特意採用了強調捲舌的發音方式,展現當時社會中被規範的「標準」國語,突顯語言環境的對比。劇中人物呈現出對敏感字眼的規避與替換:將不慎說出的「狗官」轉說成「父母官」;針對敏感字眼「死」,則被生硬地轉化為英文「Sleep」——「永遠在沉睡中」。
(二)音樂的解放與政治的嘲諷
這些語言上的轉化,清晰地描繪了角色在特定環境下進行自我審查和語言扭曲的狀態。然而,當語言被壓抑到極限,音樂成為了解放的出口。由林謙信編作詞曲的音樂風格充滿搖滾的能量與反叛精神,演員們強勁的演唱聲線與豐富的歌舞編排成為了極具爆發力的表達。這種「音樂的解放」與「文本的壓抑」之間的巨大對比,讓臺語從被審查的語言,轉化為充滿能量的音樂表達。此外,劇中最具顛覆性的政治諷刺,透過政治領袖「圖像照片」的視覺符號與「當代戲劇手法」的結合。導演選擇以「放屁」的意象來嘲諷過去權力核心的代表,將威權時代「神聖不可侵犯」形象的徹底解構與去魅化。
三、張力的凝結:聲音、身體與世代碰撞
《寶島金大聲》將表演的重心集中在聲音與身體的解放上。劇中聲道的運用展現多重切換的複雜性,演員們必須在流利的臺語口白、具敘事性的旁白、內在情感釋放的唱誦口白,以及穿插的國語等多重表達模式中靈活切換。
在劇場調度上,演員的身體爆發力成為戲劇張力的凝結點。飾演李妙玲的蔡孟純展現了高難度的身體與聲音技術整合:她不僅要將聲線從需要強大氣息支撐的高音演唱,瞬間、流暢且精準地切換到需要清晰度與敘事感的口白,更在歌隊的集體托舉中一躍升起,拋出「你就試試看!」的挑戰。她以身體的爆發力完成高難度的空間重置,同時用強勁聲線展開歌唱實力,將角色的反抗意志推向高潮。而飾演新生代主持人蔡詩文的朱殷秀,則成為李妙玲最具張力的對手。兩人在歌唱與敘事的段落中聲聲逼進:蔡詩文代表著渴望打破規則、衝破框架的能量,她的聲音充滿挑釁與不安分;李妙玲則承擔著父親志業的重量,在傳承與突破之間掙扎。這組對手戲不僅是兩個角色的對話,更是兩種世代、兩種路徑的碰撞。
令我驚喜的是,這種張力在六位演員的群舞中延伸至視覺的呈現。在特定段落中,隊形在瞬間從一字排開變換為交錯站位再迅速聚攏,身體線條如刀鋒般銳利延展,這些段落讓我聯想到《芝加哥》(Chicago)的精準節奏感,同時融合了臺語歌廳秀的生猛,形成一種高度風格化的在地音樂劇語彙。

歡迎收聽,寶島金大聲(斜槓青年創作體提供/攝影劉壁慈)
四、靈魂的抉擇:籠仔的決裂與安全的繼承
地下電台的成員利用簡陋的設備,透過強勢的訊號佔據和覆蓋官方頻道。這種強行介入的手段,象徵著在言論被壟斷的年代,自由的聲音必須採取「非正規」且「冒險」的方式才能獲得傳播權。此一背景,更深層地連結了最後一幕中回想的童年回憶:他們曾打賭收音機和頻道是否能成功固定。這份對頻道不確定性的好奇心,便在此轉化為今日自由願景得以實現的驅動力,展現了對聲音自由的渴望是如何貫穿主角童年記憶和成年行動。
(一)體制的籠仔:王雨的決裂
國語偶像歌手王雨(陳政光飾演)這一角色,是體制與自由激烈衝突的縮影。他身披「偶像的面具」,安享體制庇蔭下的穩定(「國語唱得順暢/才有補助通領」)。【3】然而,這份既得利益的背後,是極度的壓抑。深知「下場會慘」的後果,這股壓抑已久的焦慮在歌曲〈屎著放出來〉中爆發。他內心最深層的矛盾,是放下既得利益後,對「自我」失去市場價值的恐懼:「若是我唱出心內的歌/逐家敢閣會愛我?」然而,正是直面這份恐懼,讓他最終向體制發出決裂的怒吼:「但是,我袂當在恁共我關佇籠仔內底」、「歹勢今仔日我是我家己的頭家」。他決心掙脫「籠仔」的束縛,唱出「我的Rock 'n' Roll」。這個過程,呈現了個人在歷史巨浪中,為爭取聲音自由所必須承受的內在掙扎。
(二)親情的抉擇:李妙玲的重構
如果說偶像歌手的解放是決裂,那麼大聲電台總經理李妙玲的抉擇則關於繼承與重構。歌曲《我毋是阮老爸》是她從被動繼承到主動抉擇的情感核心。這段臺語獨白將地下電台的政治風險與家庭倫理的犧牲交織在一起。李妙玲控訴父親對家庭的缺席:「是按怎你對Mai-K講的話比你的查某囝閣較濟?」最終,她做出決斷並宣告:「伊共電台交託予我我會來擔/用安全的方式行我的路/因為,我毋是阮老爸。」她拒絕父親那條「犧牲了一切」的路,選擇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前行,標誌著新一代反抗者的智慧與堅韌。
五、未完的戰場:當歷史成為當代的鏡子
《寶島金大聲》作為一齣發展中的臺語音樂劇作品,其文本深度與表演潛力已然清晰。整齣劇以強勁的當代音樂形式為載體,完整呈現了從語言的壓抑、音樂的爆發、到身體的解放與靈魂的抉擇的敘事脈絡,更成功將臺語從歷史的「傷痛與禁忌」(如語言審查、內容淨化)的陰影中帶出,透過演員們強勁的演唱實力,讓臺語從被壓抑的噤聲狀態轉化為充滿解放意志的聲音。
雖然目前以讀劇演唱會形式呈現,演員們對文本的熟稔度已超越了讀劇的限制:他們的眼神能脫離劇本,聲音與身體的切換流暢自然。這種高度的投入與表現,已經預示了這部發展中的臺語音樂劇在舞台上的成熟潛力。而在技術與形式之外,這齣戲讓我想到的是:當我們擁有了前人冒險爭取來的言論自由,聲音的戰場是否就此結束?過去的戰場是「能不能說」,王雨的戰場是「敢不敢說」,李妙玲的戰場是「如何說」。戰場的形式改變了,但戰場或許從未真正結束。
期待這個創作在持續打磨後的正式呈現。
注解
1、本劇從媒體與民主文化歷史脈絡中擷取素材,發展出劇中的展演氛圍與角色設定。取材自臺灣戒嚴時期(1949-1987)廣播媒體由政府與黨營電台壟斷的歷史背景。1990年代,因應社會對自由的渴求,在地團體自製發射器,形成地下電台,內容涵蓋時事、社會議題與弱勢聲音,代表性電台包括民主之聲、全民電台、臺灣之聲、寶島新聲等。資料來源:演出節目單。
2、千島湖事件(1994年)在臺灣的歷史記憶中,是兩岸關係由熱轉冷的關鍵轉捩點,更是臺灣意識與媒體自主性抬頭的催化劑。參考資料:維基百科,〈千島湖事件〉。
3、關於戒嚴時期政府透過補助政策扶植國語歌曲、壓抑臺語歌曲的討論,見陳培豐,〈雙重解殖與「臺灣味音樂」的形塑(II)——臺語流行音樂之路(陳和平篇上)〉,《臺灣文學研究集刊》第28期(2022年8月),頁99-142。
《歡迎收聽,寶島金大聲》
演出|斜槓青年創作體
時間|2025/12/07 14:30
地點|歸仁文化中心演藝廳